【咒術迴戰│夏虎】童年憾事
- WHAT IF:夏油老家也在仙台
- Graphic Depictions Of Viol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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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讓人害怕的地方……那些所謂的『鬼屋』都會滋生咒靈的話,那我老家鄰壁,說不定也堆滿了咒靈呢。」
【夏虎】童年憾事.上
人類的腦袋不容許他們記著太多事,重複著讀取錄入的工序,同時重複著遺忘的步驟。不論童年過得有多精采美好,四歲以前的記憶——除非懷有特異功能——在成長期間不知不覺便被遺棄了,那些畫面總是褪色得飛快,像在烈火中化灰的照片,再美麗的景色都化作乏味的灰燼翩然飄到腦海某處,尋不回來。
只不過,就算是灰白焦臭的餘燼都有餘溫,提醒著那兒並非空無一物,不是嗎?
*
夏油傑的老家在宮城縣仙台市,就是同班同學喜愛的毛豆泥喜久福的產地。仙台與東京之間,是四小時半的行車時間、是兩小時的秋田新幹線、是上高中後只能久久回去一次的距離。本來也沒多喜歡那個所謂的家,回不回去其實也沒所謂,距離遠了反倒覺得能喘喘氣;在長假時回去探望,也僅是為人子女應盡的義務與責任的一環。
在高一與高二之間的夏天,為了逃避沒完沒了的實習任務,他藉著暑假逃回老家去。他不像五條悟,他並非生在咒術世家,在步入咒高校門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絕無僅有的異類,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覺、就算乖乖去看精神科也沒有用的幻覺,惡夢似的與眾不同直至咒高的職員在他面前出現,說這世上仍有許多許多像他那樣的孩子。
他不奇怪,他很正常,只不過不是常見的常——原來是這樣啊。
在高中時才被推翻世界觀,數量龐大的新知識、新價值塞進腦內,來不及消化便要應用,寫作學生卻也被推上前線,凶惡的咒靈不會因為學生而手軟。每次實習任務都在生死邊緣掙扎,完了還得「吸收」人類負面情感產物。看著五條如呼吸般適應自己的術式,應用自如又自信滿滿,夏油抱著馬桶吐了許多許多次,詛咒著上天為何非得要降下這般大任予他,如果他看不見就好了……咒靈的存在、術式的存在,一切一切都令人生厭,循環不息就似是神明永恆的娛樂。
他無法適應咒高的生活,彷彿在異類裏他仍是異類。
「放棄思考不就好了?」,同班的少女叼著香煙,睜著一雙疲憊的眼睛,瞟向夏油的目光裏,是灑脫也是放棄,只見她笑得莫名歡樂地遞出香煙,輕快地說著:「傑你啊,想太多了。看得見咒靈的我們,會被咒靈殺掉,所以要殺掉咒靈,就是那麼簡單——要抽一根嗎?讓味覺壞掉的話,大概就不會那麼痛苦吧。」
只是這樣嗎?
意義在哪?
於是他逃了,在那個高一與高二之間的夏天,從同類逃到異類身旁。許久沒見過的雙親在他拉著行李回來時,笑容都僵硬了,他們硬擠出一句「歡迎回家」,於是夏油也乾巴巴的擠出一句「我回來了」,彼此也不相信對方的問候。
一般高中的暑假有多少天呢?反正咒高只給了夏油一星期的假期,扳著手指過著過著,吃吃睡睡打電動,像廢人般使勁不做任何事,連思考也荒廢了……眨眼間,還有兩天便要起程回校。塵封了快一整年的睡房裏貼著已經不再喜歡的樂隊海報,已經出了新一代的遊戲機依舊運作良好,從前還沒破關的遊戲從新手教學開始重玩也是別有趣味。
夏油叼著醬油仙貝,把手掣按得噠噠作響,一頭黑髮隨手在腦後綁了個鬆散的髮髻,幾縷髮絲垂到額前,一旁的茶几上放著罐裝可樂,鋁製的表面在炎熱室溫中凝滿水珠。在遊戲裏的壞蛋總是會被討伐,主角那長長的生命條令受傷這件事變得無關痛癢,在流暢華麗的連擊下,魔王節節敗退,崎型的怪物被主角斬得東歪西倒,拋到半空又重重摔到地上,嚎叫不斷。
從前打遊戲總是忍不住大呼小叫,但現在握著手掣冷靜得像在解題……就算按錯了,怪物也不會衝出螢幕向自己撲來,那又有什麼好激動的?
按下最後一次斬擊,扣去魔王最後一滴血。勝利的字樣退去後,徐徐播放起結局動畫。主角重回家鄉,世界因魔王的死去而得到幸福,明明周遭應還有海量的怪物阻礙百姓生活,但結局全然沒提及這些事,彷彿魔王退場了,所有危害都跟著被祓除。
畫面定格在主角和夥伴的笑容上,然後轉為黑底白字的製作人員鳴謝名單。夏油摘下耳機,把手掣丟到一邊去,拿起可樂一臉無聊的看著那串文字在滾動,思考著還有兩天假期到底要做什麼——電動已經打膩了。
就在這時,房門被敲響了。
夏油疑惑得不禁挑起了一邊眉。除了晚飯時間必須像一家人那樣聚在枱前吃飯,其餘時間,雙親都無聲鼓勵著傑回自己房裏打遊戲。他不出來,他們不打擾,兩老的生活便彷彿能回到兒子回家前的模式。
拉開了房門,只見圍著圍裙的母親又擠出那種小心翼翼的僵硬笑容,假裝熟稔的喚著兒子的名字。
「有什麼事嗎?方才在打遊戲,戴著耳機,什麼都沒聽到。」,同樣在假笑的夏油轉動眼珠,望向婦人旁邊,她的手正搭著一個小孩的肩,只到她腰間高,小小的一隻正低著頭,穿著明黃色的短袖T恤外加藍色短褲,活像某國民漫畫裏的廢柴男主角,幸好小孩長了頭粉色的奇怪頭髮,抵銷了相似度。
「他是……?」,夏油指著明顯不是自己親戚的小孩問道。
「鄰壁虎杖家的小孩。他們只有兩爺孫相依為命喔,而老伯伯方才在家裏昏迷了,才剛送院呢,希望沒什麼大礙。救護車的鳴笛聲吸引了一堆人跑了過來圍觀,現在還在路邊喋喋不休,真是夠了!到底有多閑呀他們。」,婦人一邊輕拍著小孩的肩膀,一邊趁機碎碎念,用著遺憾的口吻說著鄰居的八掛,「等等會有暫託單位來接走悠仁,但目前還在安排,所以就讓他過來坐坐……小孩子一個人在剛發生過意外的家裏待著可不好,你說是吧?傑。」
聽到一半其實已經開始走神的夏油傑,敷衍地掛著笑容應了聲。
婦人滿意地點了點頭,輕推著悠仁的背,把小孩推到夏油旁邊,續道:「反正你和悠仁都是小孩,雖然年齡差很多,但傑和悠仁可以好好相處的,對吧?」
夏油的眼珠骨碌碌的轉動,靜靜地望著婦人微笑。
開什麼玩笑,他看起來像會帶小孩的人嗎?
明明是自己的兒子,但婦人的後背不禁流下冷汗,更為用力的推著悠仁的背脊,賠著笑臉連忙勸道:「傑的話,應該可以幫忙照顧悠仁的吧?就、帶他打一下遊戲之類的?一小時就好,媽媽要去買菜了,不然今晚可得吃空氣了喔?」
語畢,婦人便趕緊快步走開。
被推到夏油旁邊的小孩,仍低著頭,不被推著就不會挪步。
夏油輕輕嘆了口氣,苦惱地撓著後頸。
總之,先讓對方坐下吧,一直被周遭成年人推推搡搡,肯定連情緒都還沒來得及消化。
「那個……」,夏油點了點小孩的肩膀,待對方抬起頭,才遲疑地問:「……要喝可樂嗎?」
本就抿緊了嘴的小孩,對著夏油,用力皺起了雙眉。
*
尷尬到能預測出今晚惡夢內容的夏油,逃跑般跑到廚房去,真的給小孩張羅可樂。明明自己平常都是打開就喝,但為了拖長準備時間,於是他特地找了個漂亮的塑膠杯,放了冰塊、倒入飲料後,還要插上飲管,只差切片檸檬掛在杯沿。做完這些無聊動作後,總算把尷尬情緒壓了下去。
儘管自問自己的社交能力在同輩間不算遜色,有心偽裝的話,擺出一張笑臉誰也能聊起來,但他並不擅長鼓勵他人,更別說對方的至親才剛送院,生死未卜,肯定擔心到不得了,說什麼都不可能讓小孩開懷大笑——方才還叫自己「帶他打一下遊戲」的母親,簡直是在強人所難。
坐在小孩對面的夏油,托著臉頰沉默地觀察著悠仁的表情,在內心暗自吐糟母親的不可理喻。
坐在茶几前的小孩,只在接過可樂時低喃了聲謝謝,其後便沒再說過任何話。他垂著頭,咬著吸管,滋滋聲的吸著可樂,用雙手緊緊握著杯子,凍得皮膚發白也渾然不覺。俗稱肥宅快樂水的甜膩飲料,卻無法為小孩帶來半分快樂。
也許是碳酸吧,讓小孩紅了眼眶。
強烈的負面情緒滋生出「詛咒」——常識般的新知識,銘記在夏油的腦袋裏,但卻在小孩的肩上溢出了一團悲鳴不斷的黑霧時,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夏油不動聲色的盯著那團黑霧,初生的詛咒飛快凝成醜陋的臉孔,蠅頭咒靈趴在悠仁的肩上,在他人的悲傷裏歡快地撲動翅膀,攝取著那深深的徬徨與恐懼,同時煽動著小孩的情緒往更負面、更負面的黑洞裏墜去。
已經夠煩的夏油看不過去,一掌拍在小孩的肩膀上吸收了蠅頭。
把噁心到極點的詛咒嚥下,夏油捏著可樂罐,仰頭把剩下的大半汽水一口氣灌下,咕嚕咕嚕的試圖沖去那可怕的味道。
小孩被拍得不明所以,只得鬆開被咬得歪歪曲曲的吸管,抬起頭來,疑惑地望向夏油,紅紅的眼睛襯著紅紅的鼻頭,豆大的淚水掛在眼眶死活不肯往下掉。
「怎、怎麼了……?」,小孩瞄了眼自己的肩膀,怯生生的問道。
該說什麼?你肩上有看不見的有害蚊蟲嗎?
夏油放下罐子,結著舌頭支支吾吾;頭痛的他撓了撓前額,飛快思索了一會後,瞧著悠仁那要哭不哭的古怪表情,遲疑地問:「……還要可樂嗎?雪櫃好像還有好幾罐。」
聞言,小孩皺著眉頭破涕為笑,反問一臉想把舌頭咬掉的夏油:「你怎麼只會問我要不要喝可樂,難道夏油哥哥你在可樂公司上班嗎?」
夏油傑,高中一年級,人生頭一次對自己的社交能力感到絕望。他捂著臉頰,半是挫敗又半是惱羞成怒的問:「那你到底要不要喝?待會我媽回來了,半罐也不會給你喔。」
夏油的窘迫讓小孩不禁笑了出聲,點頭間淚水總算不勝重力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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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虎】童年憾事.下
那小小的往事不久後便被兩人丟到腦後,畢竟對雙方而言,對方都不過是不怎麼常見的鄰居。
在悠仁那小腦袋瓜裏,天天都有新鮮的事情要他去記著,而在夏油那邊,則是天天都被迫著灌下更多無法忘記的事……絕大部分都是憾事,例如因自己的弱小而辜負的人命,又例如與慘死的戰友生前的相處點滴。
要記著的東西太多太多了,有些相冊總得放到伸手不及的角落去。
*
時光飛逝,夏油傑升上高三那年,虎杖悠仁也背起了大大的書包,升上了小學。
兩人的生命本應不會再有交集,畢竟除了那一年的暑假外,往後所有的長假,夏油都再也沒回過老家,無奈在高三的9月,一次尋常的實習任務,壓倒了最後一根稻草,讓夏油覺悟到本應守護的對象是何其醜陋,愚昧的弱者竟可單憑恐懼便虐待異類,而擁有力量的他們,卻要為了他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開什麼玩笑。
明明只要猴子死光了,便不會再咒靈誕生。
杜絕悲劇的唯一正解已昭然若揭,動手也不過是成全腦袋裏的喋喋不休。
為了大義,所以殺戮。
無論男女老幼,臨死前的慘叫其實不存在什麼差別,都是一樣的歇斯底里、尖銳得像要刺破耳膜般難聽,而話語也不外乎是求饒與辱罵,只差在哪個是開場白,又哪個會是遺言;所有人類殺起來都是一樣的,頂多是血液的噴濺量、骨肉的份量之類的差異,讓咒靈多花點氣力,殺的時候用力一點,別只把腦袋扯爛就算,要整個人體好好的撕碎,那樣的話,混在一起,血河屍山便似是渣滓垃圾,漸漸無法分清。
迴響在山野間,112條人命死前的嗚呼,無時無刻縈繞在夏油的腦海裏,就連夜深人靜獨處時,他都能聽到。彷彿就在耳邊,那慘烈至極的悲鳴。
那些像幻覺般的聲音並不令夏油感到困擾,畢竟他很清楚,那些聲音才不是什麼幻覺。
達摩不倒翁咒靈重重地壓下去,搗爛了本來在地上爬得像蟲子似的母親,大半身體都變作肉泥。就似是鮮嫩多汁的果實,慘叫著噴灑出血液,豔紅的液體在母親每天也努力保養的木地板上,靜靜流淌到夏油腳邊,奶白色的牆身爬上血紅的花紋,朵朵血花緩緩滲進牆裏。人體死前仍殘留著知覺電流,是故那戴著婚戒的手仍在不斷抽搐。
夏油彷彿能想起那女人用那根指頭,指著自己,厲聲要求自己別再亂說些磣人的話。
他抹掉臉上的血,移開了目光。
只要是猴子都會滋生咒靈,沒有能力的雙親自然也不例外。既然決定了要讓飄渺的幸福理想,確切地降臨到現實中,那縱然遺憾——他當然會覺得遺憾——雙親也必須離開這個世界。不能因血緣便對猴子網開一面——關於行兇動機,他是如此解釋。
夏油瞇著眼睛,打了個呵欠。
母親解決了,而父親大概還有一小時才回家。他知道的,但他還是忍不住早到。
心情出奇地平靜,讓夏油也不好意思說他是因為興奮才早到……他整晚沒有睡過,只要合上眼,腦袋便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演練著要如何殺死這對夫婦,從該用哪一隻咒靈到他該怎樣踏進家門口,通通在他的腦海裏試行過一遍。他殫精竭慮,只為了避免他們在死前講太多話。
這種心情和狀態,簡直就像郊遊前的小學生。
他在心裏調侃著自己,自嘲般勾起嘴角,輕輕發出了幾聲沙啞而破碎的笑聲。
*
轉動眼睛環顧周遭,過去偽裝成猴子時的生活歷歷在目。
到了高中他才接觸到咒術的世界,在那之前的人生,他都在這個家裏,費盡心思地裝聾作啞,明明咒靈就爬在雙親的肩背上,他還是得擠出笑容,一副溫馨甜蜜的樣子主動擁抱他們。他好記得有一次,當他鼓起勇氣挪著腳步,應母親的話而去擁抱工作回來的父親時,那頭長滿眼睛的咒靈,就在他的鼻尖前裂開了嘴巴——腥臭的呼吸就噴在自己臉上,長滿尖牙的血紅大嘴尖聲笑著,那眾多的眼睛睨著他,寫滿嘲弄,嘲弄著夏油傑那蹩腳的演技。
那時才不過是小學生的他忍不住哭了,尖叫著推開了父親,逃回房裏縮在被窩中。小小的腦袋瓜想著如何終結自己的性命,而愚不可及的父母只會怪責自己是在發神經,不會體諒父親工作回來有多辛苦,還要這樣嚇他們……他記起來了,要去看精神科也是從那次開始。
放任達摩不倒翁在母親的遺體上,咚咚的多跳了幾下,把剩下部分全都壓爛。夏油赤著腳在老家晃了個圈,可惜半點懷念之情也沒有升起,卻想起了許多許多童年陰影,只得把故作念舊的行為收一收,遵循疲倦的腦袋的指令:從雪櫃裏拿出冰凍的可樂,然後攤坐到沙發裏。
把腿架到茶几上,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沒營養的甜膩汽水,他拿著遙控隨便轉到某個台開始看了起來,不幸地正播著新聞。
每天的新聞總是大同小異,只會讓人驚訝不幸原來有如此多種面貌。
夏油下意識去數著算著,數著算著會有多少隻低能猴子,因為嗜血媒體所報導的獵奇新聞、強調的失常社會、描繪的日本末日,從而自顧自的產生負面情緒,然後任性地生出咒靈讓咒術師為其擦屁股。數完算完,夏油本來平靜得不可思識的心情出現裂紋。
猴子果然都該死——夏油陰著臉的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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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聊的新聞繼續播送,也沒什麼事好做的夏油繼續看了下去。
忽地,門鈴響了。
夏油放下可樂,轉頭望向大門,心下立即肯定了來人不是自己在等的對象——父親的話,說什麼也該有鎖匙吧?
會是咒術師嗎?還是多管閑事的鄰居?
手腕一翻,他一口氣放出了好幾隻咒靈,部分用作吞噬屍首,部分清理血跡,部分潛到門外為夏油探查門外的不速之客。儘管無法像冥小姐那樣共享視覺,但如果來人是咒術師,想必會袚除咒靈,換句話說,只要咒靈沒被清理的話,那處境大概還算安全。
雖說自己好歹也是特級,一般咒術師過來也奈何不了自己,但他不喜歡計劃被打亂。
在咒靈行動期間,門鈴又響了。
咒靈安全。
屍首已經清掉。
血跡半滴也不剩。
夏油檢查完環境,瞥向大門,就在這時,門鈴第三次響起。
毀掉古典樂的最佳方法,大概是把它們用作門鈴和電話鈴聲吧。輕快的音樂在接連響了三次後,再動聽都變得煩人。夏油無聲地嘖了嘖嘴,悄然接近門前,透過貓眼往門外望去——什麼都沒看到。
「搞屁啊。」,就在夏油這麼想時,門鈴不再響了,但門板卻咚咚的響了起來,同時間,還有一把脆生生的童聲,在門外喊著:「夏油阿姨——味噌我買來了喔——!」
……敢情是矮到貓眼望不到啊。
夏油傑撓了撓頭髮,假裝剛睡醒的樣子,把門拉開了道縫,俯視著只到他腰間的小孩子。長著一頭粉紅色頭髮的孩子,獻寶似的舉高了手上的味噌,並在發現開門的不是「夏油阿姨」時,警惕地往後跳了一步,但很快又放鬆了,莫名熟絡地朝夏油咧嘴笑著。
「阿姨外出了?」,小孩問。
「嗯,母親剛出了去。」,夏油順著對方的話頭應道,「你是?」
「住在鄰壁的,我叫虎杖悠仁,今年六歲喔!」,還背著個大書包的孩子,以一種颯爽得莫名其妙的姿態,用姆指比著自己胸膛自我介紹。他低頭掏了掏衣袋,把幾枚硬幣放到掌心,踮著腳遞給夏油,「那味噌和剩下的零錢,交給夏油哥你可以嗎?」
「可以哦,給我吧。」,夏油伸手接過味噌和零錢,把硬幣隨手放進褲袋裏,然後忽然想起了,小孩上報的那個名字,他好像在哪裡曾經聽到過。
如果有咒術天賦的話,四至六歲這段期間便會顯現出術式。
如果到了小學都沒有任何徵兆,那麼,是猴子的機率,應該超過八成了吧?
在溫和的笑容底下,已經著魔的咒術師用二元對立的天秤來衡量生命的去留。同類的話,如非必要不取其命;異類的話,在大義面前沒有留下的價值,就算過去曾有交情也是如此。非黑即白得像放棄思考後得出的答案。
倚著門框,夏油俯視著那只到他腰間的小孩子,思緒飛快地運轉過一圈。
「辛苦你了……要進來喝點東西嗎?可樂還是冰麥茶?」,他笑瞇瞇的問。
「可樂!」,渾然不覺他人惡意的孩子,興高采烈地高舉雙手,在夏油答應後還喊了聲「萬歲」。
*
說不清是出於什麼情緒,反正夏油沒有在小孩步入陷阱後,第一時間就解決了對方,反而真的從雪櫃裏拿了罐冰凍的可樂給悠仁,得到了對方像看到聖誕老人似的崇拜目光、和過於真誠令人不適的道謝。
他微笑著婉拒了對方的道謝,並把吸管一併遞了過去,順手放出一頭以前存下的弱小咒靈——連四級都算不上的蠅頭——看看對方是否存在慧根……遺憾地,這開朗的孩子是需被淘汰的人。
蠅頭伏在孩子的肩上,一無所知的他仍低頭吸啜著可樂,雙手握著可樂罐子,短小的雙腿垂在沙發邊上,裹在白襪裏的腳尖勉強沾地。蠅頭拍著翅膀,蠕動著,黏滑的鱗片在小孩的項頸間磨擦。坐在小孩對面的夏油,托著臉頰沉默地觀察著,卻在這幅畫面裏,忽地找到了塵封在腦海深處的碎片——已經不重要的過去裏、在某個平凡又乏味的正常裏,鄰居的孩子坐在他的對面,低著頭吸著鼻子咬著吸管啜飲汽水,努力試圖忍住別哭出來,渾然不覺自己的肩膀上爬了隻醜陋的咒靈。
於是那時的他出手趕跑了它。
悄然祓除後,仍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小孩,卻對著他破涕為笑。
明明什麼都不知道,明明愚昧到不之得了,明明正是夏油所痛恨的需要咒術師去保護的弱者,但在那次小小的祓除裏,夏油卻因而滿足,在那之後沒再詛咒上天降下大任予他,直至價值觀動搖之前,都全心全意相信著「咒術是為了保護非術師而存在」。
是什麼時候起,同為人型的生物卻比咒靈更噁心醜陋了?
夏油低喃道:「悠仁啊——」是這個名字沒錯吧?「下次別再隨便進陌生人的家了,會死掉喔?」
為什麼要用「下次」這個字?哪來的下次。
聞言,小孩側著頭,用力想好了一會後,遲疑地反駁:「夏油哥你的話,大概、沒有關係。」
夏油內心冷笑……誰說沒關係的?
「雖然不記得了,但爺爺說在我小時候——比現在還要再小上好幾個小的小時候——暫託單位的人員過去接我時,據說我在哭了個唏哩嘩啦後,正抓著你的衣襟自顧自的睡了過去……」,悠仁撓著頭,滿臉不好意思地說:「大概你也不記得了吧,反正、好像是發生過這樣的事——」
遺憾地,夏油沒有忘掉。
眨了眨眼,悠仁把目光從可樂罐上抬起,望向夏油,消失的童年回憶無法想起自己與對方的相遇,無從得知過去的對方,是否也是一臉憔悴疲憊的微微笑著,以為旁人不會察覺到潛藏在笑容底下的敷衍。
悠仁側著頭,笑嘻嘻的補上了一句總結:「——而且感覺,夏油哥你不是壞人。」
和故人過於相似的話。
夏油瞠大了眼。
用力握拳,止住了手震同時收回蠅頭。張開手掌,如煙霧般沒有實體、只有尖銳的鳥喙飄在半空,二級的咒靈在夏油的操控下,把鳥喙對準悠仁的後腦。
「我想做一件會被世人唾棄的豐功偉業。」,明明已如箭在弦,不知怎的,夏油忽地起了聊天的興致,「悠仁你會支持我嗎?」
悠仁皺起眉頭,問道:「什麼……豐業偉工?」
夏油沒好氣地糾正:「是豐功偉業……學校還沒教嗎?算了,反正是很了不起的意思。」
「哇啊!那很棒啊!」,悠仁舉高雙手和應道。
那頭腦簡單的反應,讓夏油忍不住發笑,「可是如果要成就那夢想的話,悠仁、還有許多許多人都會因而死掉。」
瞬間收回手,悠仁瞠著眼難而置信地問:「咦?!為什麼?!」
「因為我討厭他們。」,夏油近乎是想也不想的回答道。
「那……」,悠仁放下可樂,揪著衣擺難過地問:「夏油哥討厭悠仁嗎?」
「悠仁的話,不討厭……」,夏油刻意沒把話說完。看著給點陽光就燦爛的悠仁,他拿起可樂喝了口後,才慢慢吞吞的補完說話:「但也無法喜歡。抱歉喔?」
小孩緊緊皺著眉,皺得那張小臉都皺了起來。一知半解的他繼續問了:「那要是悠仁死了,夏油哥的偉頁就能達成了嗎?」
這種問題誰知道答案,但要是連夏油也不相信渡過苦難後,眾生便能得救贖的話,那痴人說夢也不過是空蕩蕩的白日夢罷了。晃了晃空空如也的可樂罐,夏油隨口答道:「大概吧。」
「那之後呢?」,悠仁追問,「世界會變好嗎?大家會開心嗎?」
放下罐子,夏油又再敷衍道:「大概吧。」
「嗚哇——!那很好呀!」
「大概……咦?」
夏油詫異地望向悠仁,瞠大了狹長的眼睛。本想恐嚇到對方能「看見」的地步,但小孩非但沒有害怕,反倒是一臉興奮的,踢著腿,一直高聲嚷嚷著「好厲害」、「那很好啊」之類的讚美……是年紀太小了,聽不懂什麼叫「死」嗎?現在小學國文到底在教什麼,「豐功偉業」就算了,連「死」也沒教,太混了吧。
「但、但是,悠仁會死掉喔?」,害他的笑容都僵掉了。
「嗯!沒關係。」,悠仁重重的點了點頭,「雖然要拋下爺爺一個人了,但如果是為了大家的幸福的話,他會理解的。」
夏油傑啞口無言。
咒術師的犧牲,成就普通人一時的幸福安寧;普通人的滅亡,成就咒術師永遠的幸福安寧。
所有人都幸福快樂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如果存在的話,他絕對樂意為之努力,無奈凡事總要取捨。強者要為弱者犧牲完全不合理,所以他要扭正世道……一直以來,放眼這個世界都只有他明白這件事,並憑藉這覺悟採取實際行動,把那痴人說夢拉到現實裏。
咒靈尖銳的鳥喙就懸在小孩的後腦勺前,彌漫的黑霧有意無意的掩去小孩的臉容。只待夏油一個命令,那比刀片電鑽都還要鋒利鳥喙,便會一擊鑿爛那小小的腦袋瓜,直接整顆搗爛,痛快得無痛地了結這小生命。
為什麼上天不給這孩子天賦呢?
撫著那柔軟的粉髮頭髮,夏油打從叛變以來,雙手沾了逾百條人命的鮮血後,第一次為自己不得不了結一頭猴子的性命而感到惋惜。他微微張開了唇,指令正準備離開齒舌,聲帶震動著發出了第一個音節——就在這時,一陣叮鈴叮鈴的聲音響起,鎖舌滑動的聲音傳入耳中。
一切都快得讓夏油來不及思考對策。
夏油咬了咬牙,為自己竟因計劃外的事忘了時間而暗自惱怒。他匆匆從門上收回目光,轉頭一看便是睜著金子般的眼睛的悠仁,正對著他傻呼呼的笑著,渾然不知自己半隻腳踩進了鬼門關,棺材香都撲鼻而來了,仍樂得沒心沒肺的。
他嘆了口氣。
「悠仁——」,來不及思考的話,那就乾脆不要思考好了,循著心意來吧,反正他現在是反派角色了,隨心所欲是反派該做的事。合頁吱嘎一聲,大門打開了,室外的午後陽光了照進來,夏油無暇再想,一手撐著茶几他站了起來,伸長了手,用食指往悠仁腦門點了一下,低聲叮嚀道:「不可以記著今天的事喔。」
指尖輕輕一碰便離開,同時間一陣強烈的睡意襲向悠仁。半睜的視野裏,迷濛間他依稀看到了,一名披著黑色長髮的男人,在唇邊舉起了一根食指,眉目彎彎的、如釋重負般笑著,輕聲向自己道別,在金黃的陽光照耀下,如墨的眼珠裏也綴上兩團金色的光。
悠仁合上了眼,昏沉的腦袋在睡著前那幾秒,都在吃力地思考——這人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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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讓人害怕的地方……那些所謂的『鬼屋』都會滋生咒靈的話,那我老家鄰壁,說不定也堆滿了咒靈呢。」,正就讀咒高一年級的悠仁咬著薯片如此說道。就著鬼故事大會的氣氛,宿舍房內沒有開燈,只有一道燭光在他們中央,照著在場四位的表情。
悠仁想了想後,在同學無聲的催促下,續道:「據說是在外唸了三年寄宿學校的兒子,突然有天回家便把雙親都殺了的樣子。雖然最後以兇殺案處理,但其實夫婦的屍骸據說是完全消失,連一片指甲也沒留下來,兒子也不知所蹤。」
披著被子的釘崎把被子捲得更緊。她喃喃著道:「簡直像人間蒸發一樣……」,然後她回過神來,戳著悠仁的肩膀抗議:「等會!這叫真人真事吧?我們不是要你講鬼故事的嗎!」
「鄰壁是哪種鄰?就在旁邊嗎?」,伏黑的關注點一如既往出現偏差。
「嗯啊,就在旁邊。」,悠仁點了點頭,「我是沒什麼印象啦,但據說我小時候有和那兒子一起玩過……好像還拉著人家衣襟睡到流口水,反正我什麼印象都沒有了。」
他頓了一頓,思索了會後補充:「只記得那男生比我年長許多,留長髮的……眼睛很小!對!我記起來了,他眼睛長得像狐狸那樣,狹長狹長的!」
說話間,悠仁往上拉著眼尾試圖模仿,引來同學的哄笑,釘崎搥著他肩膀問那到底是什麼臉。在學生歡樂的笑聲中,某人罕見的沉默便相當顯眼了——悠仁這才發現,原本因為可以參加學生的鬼故事大會而興高采烈的五條悟,在悠仁開始憶述他老家的舊聞時便不曾說過任何話,只是緊抿著嘴,就算臉龐用布條蒙去了大半,也能看得出對方的臉色難看得要命。
「老師?」
—【夏虎】童年憾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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