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玖】晚安。

- 黎子泓X玖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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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黎子泓聽說過不少次玖深睡地板的事,但實際遇上又是另外一回事。那晚他和虞警官討論得比較晚,離開對方辦公室時已經是半夜,期間途經夜深人靜的鑑識科樓層;走廊靜悄悄的,而黎子泓在經過某間實驗室玻璃門時,眼尾在不經意之間看到工作檯後方有一雙腳伸了出來,一名瞧不見面容的人倒臥在地上,不知是生是死。


黎子泓立即扭頭望向門牌,驚覺是熟人的工作地點……他必須承認就算是自己,當下心臟還是嚇得停跳了一拍。


他不怕鬼、更不怕屍體,但很怕再失去任何同僚,同時他亦沒忘記之前蘇彰是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入侵自己辦公室。


黎子泓警戒得在步入安靜的實驗室前,拿出了手機向剛剛才道別過、還在警局裏的虞夏報備,可想而知當他發現鑑識人員只是累到席地而眠時的心情,同時也明白了當他回報給虞警官聽,說只是有同僚睡在地上而已並沒發生任何事故時,虞夏為何立即說要下樓來揍一揍他們家的丟臉鑑識。


明明黎子泓都沒說過是玖深。


「不好意思,讓黎檢見笑了。」——黎子泓看著這行禮貌得可怕的字句,耳朵幾乎能聽到虞夏一邊行樓梯一邊按響指骨的聲音,一下一下的彷如喪鐘。


「是我自己神經過敏了而已,不關玖深事。」,黎子泓按下回覆後發送,試圖為睡得正香的玖深求情,打字期間,目光忍不住一直瞄向對方熟睡中仍握在手裏的報告……這模樣真的很像臨死前拼命抓著兇手線索的死者。


「好,那我明早等他睡飽了再揍。」,虞夏很快便回覆了訊息,「有勞黎檢叫一叫醒那傢伙踢他回家。」


看到虞警官的諒刑處置,黎子泓淺淺的彎起笑容,按下「沒問題。」後發送,然後收起了手機。


蹲下身,把紙張從對方手中抽出。黎子泓粗略閱讀了下,發現是新鮮出爐的分析報告,而就黎子泓所知,那證物明明今天下午才送到鑑識組。


難怪會累到長期睡地板了。


黎子泓撫平那份握得有點皺掉的報告,然後替玖深放到工作檯上,最後拍了拍玖深的肩膀,喚道:「玖深,你們老大叫你回家再睡。」


哪怕是在熟睡之中,捕捉到某個可怕關鍵字的玖深瞬間便跳起身,活像剛服完役那時聽到起床號般,哪怕眼睛都還沒完全張開,便立即下意識急急忙忙地耙著頭髮爬起身,熟練地以衣袖拭去嘴邊的口水,嘴上不斷叫著「我醒了我醒了我醒了……」,生怕能徒手破磚的手刀敲到自己腦殼上。


「我醒……咦?這次沒打人耶?」,睡眼惺忪的玖深近乎呆滯地頓住梳頭的動作,眨了幾下眼後才轉動眼珠,發現那張意料中的憤怒娃娃臉並沒有出現,反而看到黎檢察官正一臉哭笑不得的望著自己。


玖深那過度工作到罷工的腦袋遲鈍地轉了幾秒,才接收到叫醒自己的並不是老大,而自己的蠢樣黎檢恐怕已經看得一清二楚——不過自己打從黎檢剛調來沒多久時就已經把臉丟得七七八八,尤其在調查林雅晴案時還怕到要貼著對方後背才走得動路,丟著丟著,事到如今已經半點包袱都沒有了。


大溫那聲「怎麼這種樣子的會是警察啊……」感嘆仍言猶在耳。玖深內心拭了拭淚,為自己已經無法挽回的形象,同時心底暗暗慶幸來的人是黎檢,而不是會揍他的老大、或是會玩他的阿司。


「你本來握著的那份報告,我幫你放到桌上了。」,伸手從地上拉起玖深,黎子泓好心地轉移話題,沒就玖深方才的搞笑行為說上什麼。拍了拍眼皮仍在打架的鑑識員,黎子泓忍不住勸說:「好好睡一覺,醒了再繼續工作吧。」


玖深點了點頭,捂著嘴巴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口齒不清地回道:「我等等就去休息室那邊躺……」


「又睡沙發?」,黎檢皺起眉頭,同為工作狂的他充分明白睡沙發只能稱作「打瞌睡」,根本無法充分休息,「怎麼不回家睡?我載你一程吧。」


不然他怕玖深會出車禍。


「謝謝黎檢……但警局……我可以……找人借床睡……沒事……」,玖深搖了搖頭,睏到說話都開始亂套。


黎子泓盯著玖深一副能站著入睡似的模樣,想了想,試探問道:「是工作原因、還是不方便回家?」


聞言,玖深撓著亂糟糟的頭髮,掛著兩彎烏青的眼睛微微瞇起,滿臉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兩聲,眼神四處游移著,支支吾吾地交待起來:「就……我家沒人……一個人待著怪害怕的,睡也睡不踏實……」


他的丟臉事跡也不差這一條了。


說完後,玖深便抿住嘴唇,儘管臉上掛著傻笑,但頭垂得低低的,不敢跟對方對望,像已經做好準備會聽到笑聲。


「所以就決定睡警局了。」,黎子泓冷靜地補完對方的話,頗訝異自己竟然對對方這理由半點訝異都沒有……天底下怕鬼怕到會一頭撞上玻璃的鑑識員警實在不多,除玖深以外,黎子泓回想自己這麼多年的工作生涯也沒遇到另一個。


雖然一般情況,他作為檢察官並不會跟鑑識太熟就是了,而調了來這裡後發生的九成都是特殊情況。


黎子泓嘆了口氣,拍了拍玖深的肩膀。


「我借我家客房給你。」


他真的不想再失去任何同僚,當中包括了過勞死。



車子行駛期間,黎子泓時不時瞄向坐在旁邊的玖深。玖深起初曾努力保持清醒,並向自己投來許多感激目光、再三道謝,但不到一個街口,疲勞的鑑識便被睡魔打敗了。黎子泓看了幾眼,覺得玖深隨路面和車速情況而搖頭晃腦的樣子,很像以前有段時間流行過的、不少人會放在車窗前的太陽能搖頭娃娃,就是有點害怕對方等等會頸痛。


黎子泓努力把車駛得平平穩穩,但還是免不了需要拐彎——只見睡得東歪西倒的玖深一頭撞上旁邊車窗,嗙的一聲可響了,在旁的黎子泓都來不及伸手。


「沒事吧?」,黎子泓瞄了眼後視鏡,只見玖深捂著他多災多難的頭,一副痛得無法開口的樣子搖了搖頭。


「還有五分鐘左右就到,你——」,黎子泓的話只說到一半。


「——就努努力力,在這五分鐘內保持清醒吧。」


黎子泓很想這樣說,但他不肯定這叫不叫強人所難,只好咬著舌尖。


「知道了……我會……不讓眼皮合上的……」,玖深一邊揉著頭一邊說著。


儘管沒聽到黎檢說出口,玖深也知道自己不該再睡著,省得等等到達時人家叫不醒自己,否則他真的會尷尬到想申請調職……但上次寫「因為想調到科學一點的單位」這理由都不被接受了,要是再申請一次寫「因為在黎檢的車子上睡到不省人事,實在沒有臉皮再出現在對方眼前」的話,恐怕主任就不只是罵自己一頓那麼簡單了,而是直接聯絡人事部出解雇信助他一勞永逸地轉職。


玖深甩了甩頭,制止了自己繼續胡思亂想下去,順便擺脫又在蠢蠢欲動的瞌睡蟲。車窗外並無什麼提神的風景,烏黑的夜幕沒有半點星光,人造燈火一式一樣,柏油路更是半點細看的價值都沒有。看了看前窗,又瞟了瞟黎子泓,玖深只好低頭矯了矯安全帶以掩飾一下尷尬。


黎子泓沒有開收音機或播歌,環境安靜到令玖深他感到有點如坐針氈,很想找點話講講,但他和黎檢其實不怎麼熟,除卻公事和同事以外,玖深也想不到可以和對方聊什麼——總不能趁機抱怨某位愈來愈煩人的法醫吧?——而且玖深也不肯定黎檢察官喜不喜歡在駕駛時聊天。


這時候,玖深才後知後覺地想起「檢察官」什麼的,算起來其實連老大都要聽他的話,雖然黎檢並不在意這些但始終都是自己上級,而檢察官和鑑識員警之間也不應該有很多接觸才對……在許多次「特殊情況」以及許多「特殊人物」影響下,他們這群人已經熟絡得不按常規。


只是他和黎檢之間的熟是對比一般情況,而且中間需要存在老大或是阿司之類的導體,他們兩個才會出現在同一個場合……對,玖深現在才想起,他之前從來沒有跟黎檢獨處。


玖深試圖裝作四處看風景,內心正焦頭爛額,甚至出現了一絲他本人也覺得很可怕的想法:他想打電話給某法醫讓他說點廢話好解決這尷尬的安靜氣氛。


透過後退鏡,黎子泓看到玖深臉上的表情,一雙眼睛看天看地看他看風景的亂轉,就差把「坐立不安」四字寫到臉上。手指點了點軚盤,黎子泓開口:「玖深你……」


玖深立即望向他,眼巴巴的。


黎子泓低咳了一聲,「你」了一會後,才語帶遲疑地說下去:「你……工作很忙?」


廢話。


黎子泓內心緊緊捂著臉,為自己竟然沒話找話到說出比「天氣真好」還不如的寒喧感到絕望,然而自己也是開了口才想起他們之間完全不熟,僅有的幾次交流要不就有虞警官或是阿司、甚至是虞因等人在場,再不然就是全然環繞案件的討論……不,就算是前者,也還是與案件有關。


同事與朋友之間的分別,就在於你有多了解對方下班後的生活。


顯然地,黎子泓與玖深之間,完全就只是同事。


黎子泓有一瞬間想叫對方還是繼續睡覺吧,亦有一瞬間想過要不還是開開收音機,雖然路程也只剩下不到三分鐘。


聽到黎檢那詞窮到無從掩飾的問題,玖深眨了眨眼,然後低著頭看著自己膝蓋,一邊撓著頸側,一邊奮力思考如何才能豐富地回答:「呃……挺、挺忙的,原因黎檢你也知道的嘛——」,玖深乾笑了幾聲,黎子泓也禮儀性地回了抹微笑,這讓玖深多了點勇氣繼續講:「——忙到之前買的寶可夢劍一直放到現在重製版珍鑽都出了,都還沒收集完徽章……然後回過神來便買了晶燦鑽石數位版,明明小時候就已經全圖鑑收集過一遍。」


語畢,玖深略略抬起眼瞄向上方的後退鏡,心下有點後悔講起這類話題——早知講Dark Souls了,一樣是遊戲,但英文聽起來沒那麼孩子氣——卻發現握著方向盤的黎檢不知從何時起便扭頭看著他,睜得大大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微微抿起的嘴唇像有什麼話本想衝口而出卻又壓了下來,而玖深看著那張向來嚴肅得不太好親近的俊臉,潛藏在腦袋裏的死宅雷達突然響起。


玖深相信這一定是累過頭後產生出的幻覺。


但比起這些,有更重要的事。


玖深伸手,指向前方,弱弱地提醒:「黎檢,那個……路況……」


黎子泓才立即回頭望回前方,幸好沿途都是大直路。


「我……」,黎子泓開口,引來玖深探究的目光,而他的指頭在方向盤上敲了又敲,像在思考要怎說下去,好一會兒後才緩緩續道:「……回過神來便下單了雙包裝實體預購,還攏絡了相熟店家留特典卡匣給我,結果——」


「——根本沒空去取。」,兩人異口同聲的說。


玖深歡樂了。



黎子泓的家相當寬敞,畢竟裏頭只配置了最基本的家具,連一盆綠植都沒有,唯一算得上是裝飾的,僅有靠牆擺放的大型書櫃和三個玻璃展示櫃。


書櫃爆滿得連一張紙都摻不進去,厚重的法律典藉和專業參考書霸佔了大半空間,有些新買的書刊都擱了在茶几上,玖深好奇看了眼,顯然不會有漫畫;而展示櫃裏則是琳瑯滿目的模型,部分典藏版的遊戲光碟亦在櫃中展示。


在玄關換過拖鞋後,玖深忍不住頻頻往玻璃櫃探頭探腦,在得到屋主同意後,理應過勞到體力值歸零的鑑識立即小跑到櫃前,雙眼張得圓圓的低呼讚嘆,就像巴在玩具店櫥窗前的小孩子般,只差在雙手和鼻尖沒有捺到玻璃上。


黎子泓慢慢走到他旁邊,打開了展示櫃裏的LED燈,白光照得漆上銀油的盔甲模型閃閃發亮。


「這個是特典裏的吧?我有印象見過!」玖深指著裏頭一小枚的半身盔甲胸像,語氣興奮地向黎子泓確認。


「Remastered的特典。」黎子泓點了點頭,然後指向一旁,以遊戲地圖為設計藍本的擦拭布、25cm模型、金屬鐵盒、以及特製徽章組一一陳列在同一區域,開口慢慢介紹:「這些則是該系列第三集的典藏版套組、以及初回預購特典,設定集我放了在書櫃……看你的眼神,似乎也有玩?」


「玩過。」玖深回道,並苦笑了一下,「但沒有玩完,手殘加上沒時間。」


「這系列的確有點難度,也需要時間摸索。」黎子泓理解地點了點頭,「但因而帶來的成功感也很大,樂趣也因此而來,要是你日後有機會的話,由衷推薦再試試看。遊戲推出都有好一段時間了,相信網上已經有人整合出攻略,雖然我個人認為自行摸索會更有趣,但要是想快速上手的話,未嘗不可,要是看完還有不懂的話,也可以問我,我想我應該還記得的。」


玖深聽著對方竟然用「有點」來形容,不禁側目,「莫非黎檢你很擅長動作遊戲?」


除卻在庭上雄辯高談的時間,玖深很少看到講話如此滔滔不絕的黎檢,更別說主題是電子遊戲——他是有聽說過對方喜歡打遊戲,也借過對方的PSP,但他沒想過那個黎檢也是那種開關一打開就狂講自己感興趣的領域,侃侃而談到近乎自顧自的在講……如此死宅的一面,實在親切到讓玖深想要流淚。


黎子泓聽完玖深的問題後,托著下巴思考了好一會兒,時間長到玖深都要開口說他只是隨口問問,不用那麼認真思考。「與其說擅長,倒不如說是熟能生巧?」黎子泓無比認真地回答,「由小時候就開始玩,反應快速和靈活性基本上足夠應付現在的動作遊戲,除了刻意設計來為難玩家的地獄或鐵人模式。如果要說擅長的話,我想應該是策略類型的才對。」


他眨了眨眼,補充了句:「慢慢規劃事情,然後事情都會按著計劃進行,這種感覺並不壞。不過一切都有數值的井然有序世界,難度都不會太大,也許這也不算是擅長吧。」


「你該不會是那種開著試算表玩遊戲的——」玖深把「那種瘋子」四個字嚥下肚。


「看是什麼遊戲。」黎子泓沒有否認,一抹淺淺的笑容浮上他的嘴角,顯然他也知道用試算表輔助玩遊戲這事,在一般遊戲玩家眼中有多hardcore。「你不會用筆記本或是任何文字記錄來幫助試錯嗎?」


玖深的膝蓋都軟了,滿懷敬佩地問:「請問什麼遊戲會玩到需要試錯?」


1A2B嗎?


「嗯……就那種,很多選項的。」黎子泓側頭想了一會,然後吐出一個遊戲名字作例子:「LovePlus……之類?」


玖深瞬間流下冷汗,表情空白地呢喃:「那不是戀愛遊戲嗎?怎麼突然就成了試錯遊戲呢?這從程度到維度都不是同一件事吧……」


黎子泓皺起眉頭,不解地反問:「遊戲裏有4000件以上的事件,不記錄每一個步驟,不可能都開得出來吧?就連『親吻』和『撫摸』,老實說整理完資料都還是搞不懂。」,他頓了一頓,續說:「雖然是可以看攻略,但自己試出來不是更有成功感嗎?像那看電影的事件——」


話說到一半,他頓住了話頭,抿緊嘴唇試圖嚥掉說話當沒講過,但看到玖深立即發白的臉色,就猜到那陳年記憶裏的驚嚇畫面(分分鐘鐘還是童年陰影)已經浮現在膽小的鑑識腦海裏。


黎子泓頓時有點內疚起來,盯著地板,用拳頭捂著嘴巴低咳了聲,轉移了話題:「時間也很晚了,玖深你明天要上班的,對嗎?」


玖深點了點頭,同時試圖把腦裏的血腥遊戲CG甩出去,忘掉那頭在戀愛遊戲中突然出現的尖牙怪物,嘴上應道:「嗯嗯,但有請到半天上午假。」


「明白了。」黎子泓像確認公事般回應,然後帶著玖深到浴室,講了講熱水開關和架上的瓶瓶罐罐哪樣打哪樣後,便著對方先洗澡,他去找套衣服給玖深更換。


「如果……」退到浴室門邊的黎子泓忽然想到,於是回頭說:「我會打開客廳的電視。如果你洗澡期間感到不安的話,可以把門打開留下一道縫,有點聲音,多多少少會好一點吧?」


「而要是——」黎子泓語帶遲疑,盡他所能婉轉地說:「——有什麼事發生的話,也可以開聲喚我。屋子不大,我會聽到的。」


自覺早已丟臉丟到沒必要逞強的玖深,臉露苦笑,連點了幾下頭,雙手合十感激道:「那就拜託黎檢了」,然後唸了好幾聲謝謝——無論是借宿、換洗衣服、這些無形的體貼,都是。


對方回了一抹淺淺的微笑,替他掩上了浴室門,沒有關上。



時斷時續的水聲穿過門縫,黎子泓估算著時間,摺起衣䄂,略略收拾過客房,換過床品,拍了拍枕頭,還檢查過衣櫃、床下、以及每一個抽屜,確保沒有某位經常閑得皮癢的友人留下任何惡作劇物品……天曉得那人會不會無聊到往他客房衣櫃裏塞1:1人體模型,就為了看看哪天能不能嚇到人。


要是玖深睡到一半睜眼,看到有屍體(哪怕是假的)從衣櫃會掉出來,恐怕他得嚇到當場昏迷吧?


檢查過後並無發現,黎子泓也只能在內心暗自嘆氣,希望不在場的友人不要給他找麻煩,然後在浴室傳來吹風機的聲音時回到客廳。


當玖深洗完澡,趿拉著拖鞋從浴室出來時,黎子泓正坐在沙發上翻閱書籍,還未換下的襯衫衣袖摺到了肘彎,而那書脊之厚,讓玖深看著就覺得黎檢的手腕早晚會出問題……那磚頭書無疑印證了「知識就是力量」的道理,難怪黎檢曲起的手臂在襯衫底下都隱約可見肌肉的輪廓。


聽到了腳步聲,黎子泓抬起眼,隨口問道:「洗好了?」,他合上了書,隨手擱到茶几上。


深藍色成套的絲質睡衣,套在不怎麼高壯的玖深身上略寬鬆了一點,直筒褲管都蓋到拖鞋上,缺口翻領的領尖落到鎖骨以下近胸口的地方,袖子覆到手背的一半,而玖深正捏著袖口玩。


黎子泓看著想了想,不曉得對方的髒衣服明早來不來得及乾,阿司的衣服和自己的尺寸也沒差上多少,而自己的舊衣服,他不肯定搬家時有沒有丟掉……他只記得自己有留著大學時的社團T衫,但不可能讓對方穿著去上班吧?


「抱歉,衣服好像不太合身。」黎子泓盯著那沒落在肩頭上的肩線,皺起了眉頭,看起來比當事人還要困擾似的,「我等等會試著找找看……上班穿得鬆垮垮的,看著沒有精神。」


然後感覺你會被虞警官打——黎子泓在心裏暗想,沒有講出來。


玖深連忙耍手擰頭,「不、不用麻煩!我都常常借穿別人的衣服,大上三個碼的都試過,其他同事都看慣了,沒有問題的。」他解釋完後,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就連老大也會找其他人借衣服洗換,偶然也會借到完全不合身的,所以真的沒有問題。」


就是那個明明穿中碼卻借了加大碼給老大的同事,事後被老大揍了好幾個包罷了。


「那好吧。」黎子泓回道,但眉頭沒有鬆開,玖深總覺得對方這樣應完,還是會花時間翻找衣櫃,試圖找到一件尺碼更小的衣服,無論那是舊衫還是洗到縮水的。「衣服我會放在客廳的沙發上,你明早出來拿吧。」,他說著,並站起身來走到走廊上,「客房在這邊,請跟我來。」


玖深連忙跟上。


客房佈置跟全屋同一種風格:簡潔到像新居入伙一樣,就只差在這房放了不少古古怪怪的擺設。  

  

玖深指著一盆栽種在人類頭骨造型花盆的虎尾蘭,頗感意外地回頭望了眼黎子泓,而黎子泓瞧見了,解釋道:「阿司放的。」  

  

就吃定了他會記得澆水施肥,不會讓虎尾蘭白白慘死。  

  

「需要我搬走它嗎?」黎子泓問,走近了床頭櫃上腦袋開花的虎尾蘭,「放客廳正好到早上可以讓它曬曬太陽。」  

  

「我對正正常常的這種都沒問題。」,玖深握著拳頭答道,志氣滿滿的。



累極了,玖深近乎一沾床就睡著。


譎詭的夢境糾纏不清,零散的畫面與片段飛快掠過,一幀幀浮光掠影籠罩在血色之中,或新或舊的案件細節混在一起,數十柄兇器、數百件證物、數不清的受害人。


玖深無法動彈,只能呆呆看著腦袋爛了一半的死者搖搖晃晃地向他走來。


兇案的受害人張開僅餘的嘴巴,露出一口發黃的爛牙,鼻孔和嘴巴流出惡臭黑水,蒼蠅徘徊糾纏。他抓著玖深的手臂,玖深感覺到枯乾而冰冷的皮膚,堅硬而骯髒的指甲摳進了皮肉裏,在玖深吃痛間,他遙遙指向一座破落池塘。


尖刀和錘子在池底閃爍銀光。


玖深猛地睜開眼,拼命尖叫過的喉嚨仍隱隱作痛,大張的嘴巴唇乾舌燥。他的胸膛不斷上下起伏,盯著天花板喘了好一會才慢慢回神。


沿著肩頭上的溫暖,他望向床邊。


同樣穿著絲質睡衣的黎子泓蹲了在他床邊,手搭著他的肩膀,皺起的眉頭寫滿擔心。「你方才一直在尖叫,叫都叫不醒。」他陳述情況,最後問道:「還好嗎?」


「就、就……夢到了些……不太好的東西……」玖深嚥了嚥口水回答道,一陣後怕,又忽覺手臂有點癢,正想撓下去時被對方制止。


黎子汐盯著那四片半月形的傷口,直覺是人類指甲捺成的。他望著玖深頓時發白的臉色,心下瞭然,於是按著對方的肩膀——省得他跳起來逃跑時摔跤——溫言勸道:「先起來喝口水吧?我找急救箱,給你消毒一下。」


語畢,他拍了拍玖深的肩膀,站了起身。


玖深欲哭無淚地點頭,低著頭說出這晚裏不知講了多少次的對白:「麻煩黎檢了。」


他的平安符還在警局沒拿來……等等!莫非這就是原因?!


玖深從靈魂開始恐慌,踮著服緊跟在黎子泓身後。


「沒關係。」黎子泓應道,感覺到睡衣下擺被抓著,意識到是對方不敢獨留在房,也就由著他了,沒有回頭望。


玖深縮了縮脖子,點頭道謝,然後吸了吸鼻子,深呼吸了一口後,又開口說:「還有……我……剛剛夢到了最近那起案子的一些線索……」


他抬眸瞟了眼對方的後腦勺,嚥了下口水,補充:「我覺得……似乎有點合理,而地點距離案發地點是步行可以到達的。」說完後,玖深便試圖回想夢裏的場景,認真地憶述夢境,說明那座池塘的位置和兇器棄置在那邊的可能性。


黎子泓邊聽邊往廚房走去,從頭頂的壁櫃中拿出急救箱,拿出膠布和消毒藥水。他默默地待玖深說完,合上眼數秒,確保自己把這些情報記在腦海裏後,回過頭試探性地在玖深的額前揮手,略帶遲疑地問:「阿因的靈異體質,原來是可以傳染的嗎?」


「不可以!沒有可能!我才沒有傳染到那種不科學的東西!」玖深立即激動地哇哇大叫,眼睛瞠得渾圓,說完後便揪住自己頭髮,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語,哀號怎麼會發那種不科學的夢、要找人協助應該找那方面的專業人士啊云云。


黎子泓低咳了聲,拍了拍玖深的肩膀,表情有點尷尬地道歉:「對不起,我開個玩笑而已。」,得到玖深充滿哀怨的目光,嘴巴撅得快能掛衣服。


「抱歉,真的。」黎子泓再次道歉,而玖深呶著嘴巴說沒關係。藥水擦在傷口上,冰涼而刺痛,最後覆上膠布——印滿了可愛得過分的卡通圖案。


玖深抬起一邊眉毛,黎子泓見狀就解釋了句:「阿司送的。」


「剛才你說的,我也覺得有一查的價值,只是都已經半夜四點了,明早睡醒再研究吧。」黎子泓說,抬頭望了眼掛鐘,計算了一下自己還剩多少睡覺時間……再急也不在等到天亮,單憑報夢就要同事半夜出動,要是到時沒有任何發現,且不論其他人,就是玖深本人都會覺得過意不去。


「先睡覺吧,」黎子泓總結,但目光落到對方的手臂上時,不禁開口:「只是……你還可以一個人睡嗎?」


「要是——」黎子泓想用一個婉轉點的說法,但他還是決定直講了:「要是你等等又再尖叫的話,我想我會挺困擾的。」睡眠時間已經不多了「所以——」


「抱、抱歉我還是回……」玖深慌忙回答。


「——你要來我房一起睡嗎?」黎子泓把話說完。


玖深望著黎子泓,緩緩眨了眨眼睛,像在消化對方的提議,而黎子泓也跟著眨了眨眼睛。


「啊」了一聲,黎子泓補充:「床應該睡得下。我那時見睡房有點空,又沒什麼東西好放,乾脆買了雙人床。」


玖深張了張唇,本想吐糟「問題不在床睡不睡得下吧」,但仍隱隱作痛的手臂傷口提醒他方才的惡夢,而他也著實沒有膽子一個人睡覺——如果有,打從一開始他就不會意圖睡警局,也不會跟黎檢回家了。


低下頭,玖深正欲說出那句話,而黎子泓搭上他肩膀,先於話語說出口前就截住了。


「睡覺吧?」



黎子泓說的沒錯,床睡得下他們有餘。棉被一人一條不怕搶,柔軟的布料棉花帶有乾洗劑的薰衣草味。玖深本以為自己會緊張得睡不著,但一躺上床,全身骨骼就像要融化進床舖般,疲憊一下子湧了上來。


黎子泓半瞇著眼,把手伸到玖深面前,輕輕地問:「要抓住嗎?」


「……要。」玖深小心翼翼地拉著黎子泓的䄂子。


黎子泓微彎起嘴唇,整了整被子,把兩人的手藏到棉被底下,然後他說:「晚安。」


「晚安。」對方也回了一聲。



明早。


嚴司一時福照心靈,決定趁上午有空,到前室友家替頭骨植物澆水,關心一下前室友有沒有好好照顧它們……乃至是到底有沒有回過家,結果一扭鎖匙、踏進對方家門那刻,嚴司眉頭便皺起來,覺得案情並不單純。


前室友的家,有其他人進來過。


嚴司瞇起眼,仔細打量每一寸地方,最後鎖定在玄關的一雙皮鞋上——不是黎子泓的鞋碼,更不是嚴司自己的鞋子,而且他對這雙鞋有印象,不知在哪裡見過,而且不止一次。


嚴司的眼睛瞇得更細,把鞋子放回原位,拍了張照片。他站起身,拍了拍雙手,下意識當自己在案發現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不時用手機拍下奇怪的情況:拿了出來的急救箱、放在客廳沙發上的舊衣物、貼在浴室鏡子上的便條、浴室裏多出來的一組洗漱用品、客房不翼而飛的枕頭和棉被,最後停在關起來的主臥室門前。


黎子泓的房間。


嚴司無比確定他的前室友今早就去上班了,那工作狂不會遲到的,那麼睡在裏頭的人是誰呢?


他的前室友,到底帶了誰回家呢?


拿出手機嚴陣以待,嚴司慢慢拉下門把——門沒鎖——打開了睡房門。入目的仍舊是那張大到每次看到都想吐糟的雙人床,而上頭鼓起了一個包,背對著門口的人把整個人都包裹在棉被裏,只露出一截亂蓬蓬的頭髮。


嚴司揚起一邊眉,然後踮著腳,繞到另一邊去。


他想起他為什麼會覺得那雙皮鞋很眼熟了。


當玖深半夢半醒間睜開眼時,看到的,便是湊得極近的手機鏡頭,還有笑得相當促狹的嚴司,頓時嚇得人都清醒過來了。


「早安啊玖深小弟。」,嚴司無比愉快地說,愉快到令人不安,玖深感覺到他的目光往他身上的睡衣望了又望,「前室友給你留了便條——」嚴司用指頭夾著紙片「——『衣服在客廳沙發上,希望合身。黎子泓』嘖嘖嘖,你們昨晚到底做了什麼,我勸玖深小弟你趕緊從實招來。」


推推眼鏡,嚴司很認真地勸:「坦白從寬,抗拒講鬼故。」


「哪有這樣的!」玖深立即嚷嚷,「而且我們……什麼也沒做?」


除了睡了在同一張床上,睡了一整晚,還丟臉地要拉著對方的衣䄂。


想到這裡,玖深的耳朵就紅了。


「嗯……」嚴司瞇起眼,眉毛高高挑起,目光死盯著玖深,擺明了不相信。


玖深偏過頭去,躲開了對方探究的眼神,匆匆掀起被子下床,邊說著:「我、我去刷牙了,上班會遲到!」邊跑到浴室去。


落荒而逃,肯定有鬼。


嚴司在內心橫批這八字,同時拿出手機,給前室友發短訊:「要準備紅豆飯你怎麼不早點講?」


黎子泓竟然很快就回覆了,回了三個問號給他,末了,還問了嚴司今天上午放假,會不會到他家澆花、還有拿走積放在他家超長時間的電影光碟。


嚴司都還沒挑好用哪個貼圖來回呢,黎子泓就發來下一條訊息了:


「你要是過來,幫我叫玖深起床帶他上班,他跟你一樣,上午放假。」


嚴司盯著這條訊息,覺得可以吐糟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所以他決定等等直接面對面審問前室友……他的好奇心已經饑渴難耐了,非常需要和眾多大學同學群一起,詳細關心黎子泓的感情沙漠是否終於迎來人生第一朵桃花。


哎,想想都覺得激動,簡直世界奇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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