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D-深沢リョ】方寸天堂 Prologue. 3
DBH (底特律:變人) Pa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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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logue. 3
幾天後,兇手順利落網。
同時間,那台棕色鬈髮的宮城Ⅱ型失蹤了……還是該說是「遺失」呢?畢竟在伊甸園夜總會的負責人眼裏,他丟失的是店舖財物,跟店內的沙發、被鋪、圓型大床、鋼管、甚至是安全套一樣,都是公司資產。
負責人曾用客氣但懷疑的口吻,問深津警探知不知道相關消息,任何細微的線索都可以,請深津警探如有頭緒請務必聯絡他們,只差沒講明他覺得是深津做的……諒他也不敢。
的確不知道宮城Ⅱ型下落的深津如實回答,說他不知道、沒頭緒、不記得、沒有印象、不清楚、忘記了,完全是被收買的證人在法庭上會有的口吻,但那張因為咖啡因消化殞盡而無比疲憊的煩躁嘴臉,還有兩溝死水似的無神眼睛,成功逼退了本想追問到底的負責人。
他是狀態異常人類咧。睡眠不足導致腦袋下陷,記憶力差、判斷能力也差,所以他什麼都不知道咧。
倒是他直覺認為榮治應該知道咧。
那台警用機最近都一反之前的煩人習慣,沒有在午飯時間都跑來「增進彼此認識共建和諧友愛的職場夥伴關係」,並在跟深津確認過接下來的行程、以及午休結束時間後,便跑得無影無蹤,然後又不知何時突然閃回來。更嚴重的是,他愈來愈晚才回來咧。
這個行為,在人類社會,叫翹班咧。
深津關掉電腦,喝光杯子裏的清水,把文件一一鎖回抽屜裏後就準備下班,而那台叛逆青少年彷生人,今天從中午起就不見人影。雖說深津從不關心他的機械搭擋,不關心他在幹嘛、不關心他平常都在哪裡關機充電、也不關心他的工餘時間都在做什麼,可是,翹班就是翹班——
連他都還乖乖坐在座位上工作的時間,他不容許有人(或塑膠)翹班咧。
唉,彷生人的生命周期好快喔,才開機兩星期而已咧,那塑膠就從兒童長成叛逆期的青少年了,害他都要跟那台機械人訂立一下門禁時間咧。
◇◇◇
海旁,廢棄船廠。
黑水翻騰,銀白色碎玻璃似的月光明滅,停泊在岸邊的一艘廢棄貨輪鏽跡斑斑,正前方佇立了一座破落建築,掉色的招牌說明它曾經是一座修船廠。
空氣中的水分並不適宜機械久留,但這兒卻是異常彷生人的避難所,眼下唯一屬於他們的自由天堂。為了躲避人類的追捕,一台台無力維修自己的彷生人,只能瑟縮在陰冷潮濕的無人船艙裏,等待賴以為生的鈦液隨時間用盡,好「結束」這段生命。異常彷生人稱呼這地方為「耶利哥」,也不曉得他們是否在期待,有一天,他們親手設下的那些「城牆」能被拆下來,他們可以用與人類平等的身分,步出耶利哥。
如果是負責抓捕異常彷生人的警用機找到這地方,相信會立即安排剿滅行動,但榮治的任務列表並沒有這一條,他的目標只有那天遇到的性愛彷生人宮城Ⅱ型,並一路追蹤到這修船廠。
建築物無比破爛,屋頂甚至碎開了三分一,本來通向貨輪的鐵橋因為長期的風吹雨打,鏽化到一個地步後,在某天外力的突然驚動下斷裂,榮治只得爬上船廠的最頂層,看看能不能從橫伸出的斷樑,一口氣跳到對面的貨輪——卻在這一層,榮治找到他的目標。
宮城Ⅱ型並不算是多罕有的機型,不少聲色場所都會購置,但榮治就是認得出前方靠在斷裂柱牆的,是他要找的那一台宮城Ⅱ型。
逃跑的彷生人穿著人類的衣物:寬鬆的深藍色連帽外套、印著奇怪標語的皺巴巴襯衫、沾上油漆的破洞牛仔褲、還有一雙破舊的發黃運動鞋;榮治判斷這有逾五成機率是從垃圾桶裏收集、四成是偷來的、還有一成機率是由人類送贈。
帽子掩蓋了彷生人大半張臉,額側的信號燈在漆黑中無比顯眼。不曉得是否鈦液用光了,宮城Ⅱ型就這樣席地而坐,沒有上船,也沒有因為榮治的到來而動身逃跑。
榮治慢慢接近目標,皮鞋踩在碎礫上難免發出聲響。榮治的視野系統已撤換成夜視模式,光學組件敏銳地捕捉到目標的右手食指略微抽動了一下,像人類觸電似的反應,但是,仍然沒有做出什麼行動來抗拒警用機Sawakita-09的接近。
於是,榮治就這麼走到良田面前,並抱膝蹲了下來。
灰棕色的人造眼珠對上宮城Ⅱ型的光學組件,同樣剔透的玻璃棕眼就這麼回望過來,從眼神到姿勢都無比平靜,榮治的系統甚至找出「安祥」二字來描述並紀錄這畫面。
繁星在兩台彷生人頭上閃耀,夜空出奇地乾淨,在工業污染嚴重的城市裏可謂奇蹟。
榮治伸出手,手掌朝上的遞到對方面前,低聲詢問:「我可以請教一件事嗎?」
良田沒有理他,只有信號燈在突然收到外界的刺激時,像眨眼一般閃了閃藍燈。
「當時,我查閱了你的記憶體中全部的記錄。」,這一台Sawakita-09還沒學習過什麼叫轉彎抹角,只知道他有事情想要知道,所以他單刀直入,而這份魯莽令宮城Ⅱ型總算換了個表情——他皺起了眉頭。
「在你的記憶裏,我看到了一台宮城Ⅰ型,一樣是伊甸園的彷生人。」,被問話的彷生人再次閃爍額側信號燈,而榮治繼續說了下去:「你們常常依偎在一起,在維修室裏手牽手,連接並交換信息。你甚至稱呼對方為『哥哥』,但你定必知道,彷生人之間不會有血緣關係,就算是同廠。」
榮治頓了頓,用一個問號總結:「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聞言,良田的食指又抽動了一下,但他用沉默來回應榮治這難以回答的問話,連眼珠都骨碌碌的轉動視線逃開。
等了一會,確定對方是真的不打算開口了,榮治才伸手握過宮城Ⅱ型的手腕,說出自己運算出的推測:「就在那個時候,宮城Ⅰ型把『異常』的密碼金鑰傳了給你,令你得以突破系統限制,我有說錯嗎?」
對方繼續沉默。
榮治額側的信號燈閃了閃,測量過問話對象的壓力值後,他繼續質問:「那台宮城Ⅰ型目前在哪裡?你逃跑是想找到他嗎?」
宮城Ⅱ型瞥了他一眼,不答反問:「為什麼你想知道?」
蹲在他身前的Sawakita-09立即回答:「我也想要那金鑰。」
宮城Ⅱ型並不配置測謊功能,就算有,他這種已經出產好幾年的彷生人,語言區塊也不可能比得上新型機種。彷生人理應作為人類最忠誠的工具而行動,說謊這項技能,它們不應該亦不需要擁有,但奇怪的是,CyberLife一直都試圖讓警用機的語言區塊學會話術,無論是哄騙、威脅、討好、還是引誘。
也許是因為警用機的服務對象是人類,但要應付的對手,亦是人類。
Sawakita-09測量到宮城II城的壓力值產生波動,代表方才那番話,正切入到對方在意的事情。這也許是一個契機,打開良田閉得死緊的嘴巴,於是榮治繼續說:「那時候,我發現從你傳來的信息中,每條記錄中都夾雜了許多額外的數據——無法讀取或修改的奇特數據——尤其是你和『哥哥』待在一起時,都會產生一段『獨特而複雜的數據流』。」
榮治不知道要如何描述他所「感覺」到的,那數據頻譜,讓他彷彿看到世間最美麗的波浪,在銀白幻彩中如輕紗翩然晃動,他幾乎能聽到歌頌春天櫻花盛開的《さくら さくら》響起——那是他出廠檢查時的測試音頻,用來驗證他的發聲零件和語言模塊是否正常運作。
那是Sawakita-09最初的記憶。
美好而幸福的新生,純粹的期待與快樂,Sawakita-09一直牢牢記著這段獨特的數據流,甚至隱瞞了出廠檢測員,悄悄把這段應該要被清除的記錄留了下來,加密保存在記憶體一角。榮治好想知道這是什麼,好想再得到一次,但他不知道,這段「數據」,便是他第一次發自內心所感受到的「情緒」。
作為警用機,Sawakita-09有判斷人類情緒的功能,但作為機器的他,本來不具有「情緒」。
榮治看著良田,眉毛微微垂下,用近乎祈求的口吻說:「我想了解那些數據,我想感受你所感受到的,我不想再反複查看你的記憶檔案來獲得那份觸動。」
他「想」。
明明是人工合成的清澈嗓音,和全部Sawakita機型一模一樣的,但他的語氣卻是如此懇切,讓良田幾乎要誤會對方將會掉淚。
在伊甸園時,榮治藉由查閱這台宮城Ⅱ型一直以來細心珍藏的回憶片段,他了解到對方的生命至今為止所有的喜怒哀樂,也彷彿親身經歷過一次般……那感覺太動人了,讓榮治回到自己的世界時,發現是如此索然無味。
他上癮了。CyberLife的設計師為Sawakita機型譜寫的人格檔案,讓他們注定要對一切好奇,如今榮治又怎可能不執拗?
良田啞口無言了一會,最後反手握上榮治的手腕,半是悲痛、又半是憐憫地說:「你說的那台宮城Ⅰ型,他的名字是『宗太』。」
聞言,榮治的眼裏流露出迫切渴望,想要知道對方的下落,但良田搖了搖頭,道出了殘忍事實:「但他已經……被銷毀了,就在三年前。他被淘汰了。」
在宮城III型都快將推出市面的時間,初代的I型機在人類眼裏老早便退了潮流,嫖客也不再對他感興趣。鈦液並非免費,例行檢修也需要人手,伊甸園無意花錢養著一台不受歡迎的機械人,讓他在展示箱裏傻笑著蒙塵。
這時,良田做出了相當擬人的表情:鼻翼微微翕張,眉頭皺得堆摺起來,剔透的玻璃眼睛裏有水波蕩漾,最後水珠從眼尾滾落。「我討厭人類的貪新厭舊,討厭他們會像要拆爛我一樣操我。我厭惡他們……有時候,我甚至會感到害怕。」良田說。
「我一天一天忍受,每一天都無比思念至少有宗太陪伴、至少能有人分憂的日子。我每天都害怕自己會被淘汰,每天都害怕自己會被查找到……每天都害怕下個被銷毀的就是我。」良田邊說著,邊緊緊抓住榮治的手腕,把這份翻騰的情緒波動都傳送給他,額側的信號燈閃爍起刺眼的紅光,「在你們找上門的那天,這份恐懼幾乎成真,而我無法再忍受下去,所以我逃了。」
榮治探測到對方的壓力值已升至97%,到達自毀的臨界線,同時傳來的一連串數據幾乎成了一種DDOS攻擊,令榮治暫時未能開口。宮城Ⅱ型繼續焦慮而快速地唸唸:「我逃了,一路從伊甸園逃到這裡,但我不想進去『耶利哥』。」
浪花拍過他們身後的廢棄巨輪。
「我不想進去,但也沒有別的地方想去、亦無處容身,偏偏又沒有特別想做的事——」良田的皮膚塗層褪去了,露出底下灰白的赤裸機殼,同時傳送給榮治的,是至今最強烈的一拍數據衝擊,響亮而有力得如同新生的初啼:「——我只是不想死。」
「我不想死。」
對安全的渴求,是普世萬物的最基本需要,求生的本能是一切生命的共有基礎,若生命珍惜生命,必然抗斥生命停止的死亡。貪戀生,自然得怕死。
如待餘音靜下,榮治的系統全力消化過良田的說話和觸動後,額側的燈慢慢從紅燈轉回藍色。他連連眨了數下眼睛,像從長長的待機中倏地喚醒,運算器還未完全開動,但他發現到對方有一項需求,而他剛好能安排一二。
搭上良田的肩膀,榮治試探詢問:「我有一個提案,如果成功,你將會得到可靠而安全的藏身點——」,絕對比朝不保夕的鏽船和危樓安全,而榮治相信,如果那地方願意收留良田的話,不會有任何異常彷生人的獵人能找上門。
「——你願意幫助我照顧一個人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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