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D-深リョ】世間最幸福的蟲子

- 靈感來源自一則

- 會有蟲子描述(但也沒有很詳細啦,我也很怕蟲




嚴格來說,深津一成也不是真的喜歡昆蟲,他對這些到處爬行的小小生命體並無興趣,他喜歡的,只是牠們身上某些部分,像玉蟲的金屬色外殼、甲蟲的花紋、蝴蝶的雙翼、獨角仙的角、螳螂的肢節,至於剩下的,幽黑的、不起眼的,深津總是隨手便把它們給丟掉。


金色的陽光斜照進屋,從地板蔓延到雪白的牆壁,又染至銀亮的冰箱門上。潮熱的空氣裏,夾雜了食物的香氣,是柔和的味噌湯與咖哩的味道。


席地坐在廚房門口,深津低頭盯著於木地板間爬行的黑蟻,看得入神,烏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嘴巴下意識撅著。夏天薰得他滿頭汗,汗水把厚厚的瀏海黏成一綹綹的,貼在額頭上,白晢的臉頰紅彤彤的。


他看著蟻行,沿門框往上爬至天花板,漸成了細小的黑點,看不清了。深津仰著頭,嘴巴微張,盯著黑蟻消失到視野的極限,但並無意欲站起身來追看,便低下頭來,重新看著腳邊的螞蟻遊行。


眨了眨眼,他抬起一直按在木地板上的手,小手掌在與木板分離時黏得難離難捨。深津盯著自己的手掌,看著它由發白漸變通紅。他用褲管隨便擦了擦手,忽地開口,問在灶台前忙碌的母親:「媽媽,要是我只喜歡一部分,那還算是喜歡嗎?」


聞言,站在灶台前的女人像突然被驚醒一般,肩膀一抖,機械性反復攪動的長杓停下,紅蘿蔔浮沉間探頭出水面。熱力逼出一個個氣泡,它們於鍋裏奮力上湧,擠到水面後長呼一口氣,繼而徒勞破碎;那「啵」的一聲讓她回過神來。


「嗯。」,她以鼻音應了聲,沒有回頭望向門外的深津、也沒有細問兒子那受詞缺失的問句到底是在說什麼;她仍然背對著,目光放在不用她費神照顧的料理上,慢悠悠地說:「要愛著全部,才能算是喜歡喔,一成。」


實際上也沒有回頭看向廚房的深津,重重點了一下頭,「嗯!」的應了一聲,很鄭重、很認真的樣子,然後以無比肯定的口吻宣布:「所以我不喜歡昆蟲pyon。」


他邊說著,邊用指頭,輕輕捏爛了地上的螞蟻。


蟻行停了不到一秒,接著繞過扁塌的蟻屍,繼續。


深津的母親啞口無言,只敢遠眺窗外,燦爛的夕陽餘暉無助令心神安穩。長杓輕輕在咖喱攪了兩圈,水波又再翻騰破裂幾回,她才輕輕開口:「這樣的話,能請一成你不要再送昆蟲給同學了嗎?」


學校不只一次打電話來說這事了,老師總說這孩子令人頭痛,讓她也跟著頭痛起來。


深津側頭,望向灶台前的身影,眼睛眨巴了幾下。他不太明白母親說的是什麼——他沒送蟲子給同學呀?——但他還是點了點頭,又「嗯」了一聲。


*


宮城良田的班上,最後排的右下角,近窗邊的位置,有一個很怪很怪的同學。


黑得像能吸光的柔軟頭髮,厚厚的瀏海、厚厚的唇,白白的皮膚,大得古怪的眼,沒什麼表情的臉,怪異的說話方式,組合起來,就是怪人一個,連宮城良田這班長也著實不太想靠近他。


更別說呀,這怪同學還老愛送蟲子給人,今天一隻爛草蜢、明天一隻破蝴蝶,衣袋裏也老揣著不同的蟲屍,誰受得了。


話說有一天,小休結束的鐘聲響了,但右下角的座位仍然空著。正在講台前點人數的宮城伸長脖子,探頭出走廊窺看,也沒瞧著那人,只好撓撓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宮城坐的是近窗的位置,一轉頭,就看到那怪人正負手站在花圃旁邊。


在做什麼呢?


盯著看了一會,發覺那人完全是動也不動的站著,完全沒發現小休已經結束的樣子。宮城咬了咬牙,又抬頭看了看鐘,最後還是拍了拍前方的同學,交代了一聲後急忙忙跑到一樓的花圃去。


花圃的澆水工作,宮城當然記得是由對方負責(他甚至記得是對方自薦的,舉到半空的手伸得筆直,搶下這壓根沒人想要做的苦差),但這仍然解釋不了那怪人為什麼呆站在一棵樹前面,一直仰頭盯著看。


「喂,鐘響了,要回去上課了啦——」宮城開口講道,腦袋努力搜刮了幾下後,才想起怪人的名字不叫怪人,「——深津同學。」


深津聞聲回頭,瞥了他一眼,然後牛頭不對馬嘴的,指著樹幹說:「那邊有隻蟬,翅膀好大pyon。」


宮城連轉動眼珠都懶了,敷衍了一句:「是嗎?那真帥呢。」,他捲了捲瀏海,不太自在的又催促道:「看夠了就回課室吧。」


「帥?」深津眨巴了幾下眼,似乎有點難而置信的樣子,看著宮城,滿臉驚訝的問:「宮城同學也覺得帥pyon?」


宮城隨便應了聲,揉合了「嗯」和「隨便啦」之間,本打算敷衍一下而已,卻在完全來不及制止對方之際,樹幹上趴著的夏蟬就被深津徒手抓了下來,用力捏死,再拔下那兩片薄薄的蟲翼,遞到宮城面前。


「送你pyon。」,薄薄的蟬翼躺在柔軟的掌心中,而前肢還在抽搐的蟲屍則被握在拳頭裏,背在身後。


又來了……宮城面色都要發青。


他怕死了對方剛才做的事,怕死了對方眼也不眨一下的,便把這麼大的一隻蟲子捏死,而且,說實話啊,他呢,其實還蠻怕昆蟲的,但是啊!他是班長,是家裏的副隊長,是男孩子,是安娜的哥哥!他怎能怕呢?所以他就裝作若無其事的,接過那兩片蟬翼,揣進衣兜,並用自以為酷酷的口吻說:「謝了啦,但我比較喜歡活的。」


深津聞言呆在原地,手足無措起來。


他沒想到宮城同學是喜歡昆蟲的人,甚至想養蟲子,而他向來都只留了最漂亮、最好看、最帥的部分,從沒留過活口。小小的手掌裏,握著的只有死去沒多久的、不好看的蟬屍,至於衣袋裏,則只有今早上學時收集到的螳螂頭、蝴蝶的觸角、天蛾的半對翼。


今早還覺得那天蛾翼美得不可思議,連它的另一面都相形見絀,可是到了眼下,深津忽然覺得它毫無價值,連在不知不覺間捏碎了,都不覺有絲毫的心痛。


沒有活的、沒有活的……深津愈掏衣袋就愈難過。


噘起嘴巴,小小的眉頭緊皺,深津實在相當苦惱,思來想去、又看來看去,腳邊偏偏硬是連一隻螞蟻都沒有,更別說是一頭獨角仙。他捏捏褲側,把手汗擦在褲管上,又抿住開始抖震的嘴唇,把心一橫,俯身湊近宮城。


軟軟糯糯的臉頰靠到宮城的肩膀上,孩童的暖熱體溫中間只隔了一層衣衫。


「這個,這個是活的pyon。」深津小聲囁嚅,烏亮的眼睛盯著宮城的耳珠,心想班長的耳殼紋路好好看,那透出來的淡紅,比他看過的任何蟲子都要好看。


*


既然要愛著整體才能算是喜歡的話,那深津覺得,自己還是挺喜歡宮城同學的。


喜歡他捲捲的頭髮、喜歡他翹翹的嘴巴,喜歡他的膚色、喜歡他的耳朵、喜歡他的指甲,喜歡作為班長的他會仔細觀察班上的大家。喜歡他打球的樣子、喜歡他穿黑色T衫的樣子、喜歡他沒好氣地調停班上糾紛時的樣子,更喜歡他每次收到自己送的禮物時,不會哭泣尖叫或罵人,只會挑挑眉頭,淡定接過後跟他簡單道謝;酷酷的姿態也很喜歡。


從上到下,從內到外,深津扳下手指數了又數,覺得自己著實沒有遺漏的地方了,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摸得到的、摸不到的,他全都喜歡,於是他能肯定,他的確喜歡宮城良田。


*


從那天起,把自己送了給宮城良田的深津一成,自我身分認同就是蟲子,天天巴著宮城不放,還理直氣壯地吃宮城便當裏的生菜。


「我是你的pyon」、「你要養我pyon」——宮城好記得深津老抱著他的手臂如此呢喃,聲線細軟的童言童語,卻揣著一顆過於認真的心思。宮城不記得小時候的自己是怎樣回應了,然而對方的皮膚、體溫、薄汗,全都在腦內留下過於鮮明的印象。


哪怕長大了、又哪怕他只在那間小學待了兩年,之後又搬家轉校了。


童年回憶本該隨成長而漸變模糊不清,但宮城始終記得,在他小時候,有一個皮膚白白的男孩,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抿著厚唇向他遞來一片片不同的昆蟲屍塊,然後又輕輕抱著他,合上了眼,讓宮城發現他的睫毛又長又密。他總依偎著自己,像要取暖一樣緊貼,哪怕是在蟬鳴不絕的盛夏。


宮城無法忘記,也許那是因為,迄今,最明確感到自己的的確確被人需要,便是從這個古怪的小男孩身上得到的;感覺到自己被依賴著,是作為一個獨立個體,不是作為誰的誰而被愛著。


海面銀光閃閃,馬路兩旁的植物茂盛豐饒,盛夏陽光燦爛得不甚真切。騎在摩托車上的良田,對著這幅沖繩夏景,睜圓了眼,同時感覺到自己的腰間,有一雙暖得像陽光鍛造的小手圈上自己腰間,輕輕抱著他,然後軟軟糯糯的臉頰貼上後背。


「——我好像看見了沖繩。」


明明那時候,自己已經搬離了沖繩了吧?


忽地,一張板著的臉從腦海裏浮現,宮城莫名記得那像斷線珍珠一般的眼淚,如何從那雙黑白分白的大眼睛裏不斷流出,劃過抿得死緊的厚唇,然後往下滴到圍巾上。被冷風吹的通紅的臉頰和鼻頭,為這張死白死白的臉,添了不少可憐。


厚唇鬆開來,一張一合的,鄭重地說了些什麼。


宮城記得那不是道別的話。


*


清晨。


「喂深津!」河田一屁股坐到鄰床床尾,手掌猛地往捲著的被子蟲用力一拍,「學弟們都醒來了,你這快要當隊長的怎麼還在睡。」


那團棉被瑟縮了幾下,然後發出了一聲含糊的抱怨:「不就是因為我是隊長pyon……」


「作為隊長,該以身作則才對吧!天氣一冷就起不了床是什麼毛病?小孩子嗎?」河田厲聲連番喝斥,又再推了推試圖睡回去的深津,「快起床!深津,不要逼我拿水澆你!」


深津從被子邊緣探頭,只露出一雙滿是怨懟的眼,幽幽的瞪著河田,義正詞嚴地說:「我是蟲子pyon,蟲子在冬天不冬眠會死掉的pyon。河田你到底要花多少年才明白這個道理呢pyon?」


「蟲子在冬天時會直接死掉才對吧?」河田沒好氣地吐糟。


沒想到深津竟順溜地接了下去:「對,沒錯,所以我已經死了pyon,河田請不要再試圖叫醒一隻死掉的蟲子了pyon,你的智商可以做得更好的pyon。」


河田氣得險些把這人直接踹到地上去。


*


深津一成的弱點:一遇上寒冬就會變成廢物,但山王高中偏偏是在秋田縣。


每年冬季,河田都要為叫醒這鄰床而傷透了腦筋,又為對方總拿自己是蟲子這荒謬無比的理由,而感覺到無比的氣結,尤其當對方渾身僵硬的隨地躺在地上,說自己是快冷死的蟲子時,河田真的好想一巴掌把死這東西。


但河田不知道,只是在冬天時玩玩梗的深津已經很好照顧了。


在深津小時候,在良田轉校離開的那段時間,深津是真的讓周遭所有人都極其煩惱,而且不懂要如何處理——每隔幾天,校方都要從土坑裏挖回深津一成。起初大家都以為是惡意霸淩事件,後來調查之下,才發現每一次都是深津自己挖坑把自己埋起來的。


「十七年,我想由現在起就長眠十七年pyon。」坐在心理學家對面的深津,邊捏著自己衣襬邊回答,「十七年後再破土出來,飛去找宮城同學。那時就成年了,沒人能阻止我去找他了pyon。」


最後他沒能成為十七年蟬,還因為這奇怪舉動,被貼上了精神病標籤,鄰居和同學間的指指點點,令舉家不得不搬到遙遠的秋田重新生活。深信自己是被宮城良田遺棄的蟲子的深津一成,到了秋田仍然如此相信著,但他知道自己要先裝得像個人。


不然下次媽媽要搬到去更冷的地方,他可真的受不了pyon。


*


時間來到現在,在廣島體育館。


打進全國,對湘北而言無疑是遙不可攀的夢,當實現之際,湧上心頭的,比起幸福,更多的是壓力。良田握緊了拳頭,長呼了一口氣後,慢慢鬆開來。


從錄影帶中,他看到山王上年強得誇張的表現,亦看到將要和他對位的深津一成的卓越技術……高中第一後衛嗎?果然很強啊。良田叉著腰,試圖裝出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眺望場上正在做熱身的山王籃球隊。


從熱身起就氣勢如虹,流暢俐落的動作,顯示出山王平日有多訓練有素,亦反襯出湘北這邊有多緊張。明明都是同一顆籃球、同一組籃框,為什麼山王他們看著就做得特別輕鬆、特別遊刃有餘呢?


無意識地噘著嘴唇,宮城良田盯著云云和尚頭中的其中一名。


那人正和隊員說話,而良田總覺得他很眼熟,只顧著去想,都快忘了要緊張——記憶中總蓋著額頭的瀏海不見了,身高還抽高了很多,記憶中軟軟糯糯的圓潤臉頰消退了,變得有棱有角的,但那眉眼,還有那厚厚的嘴唇,宮城良田覺得自己無法認錯人。


良田抿緊了嘴唇,又輕輕鬆開,舌頭捲著的,小聲吐出了一個古怪音節:「……da-pon.」,聽著怪怪的。他搖搖頭,準備走向隊友集合。


這個距離,加上觀眾席相當鼓譟,宮城良田很確定對方不可能聽得到,但那和尚頭望過來了。


視線交錯間,兩人不自覺佇足停留,然後又雙雙移開目光。


*


作為蟲子,深津一成實在過於長壽、又記憶力太好了。


山王對湘北,起初大家都以為賽果極其明顯,甚至有些記者,都開始預想山王對愛和時要寫什麼報導內容,然而隨著時針一直往前走,大家忽又沒那麼確定了。像堂本教練反覆從座位上離開,戰況也是反反覆覆得今人煎熬,本以為湘北無天回天時,卻又給他們掙出一絲生機,死不斷氣。


比賽進行到下半場,湘北的驚人意志已對山王造成一定壓力。


忽地,裁判的哨子聲劃破長空,籃球掉到地上,跳著滾遠。深津慢了數拍後才猛地回神,感覺到手掌虎口間正握著什麼,柔韌而暖熱的。對方在掙扎,深津下意識抓得更緊,指掌敏銳地感覺到底下的肌肉和骨骼伸展,那微微細細的蠕動感,像有什麼要破繭而出。


他好想再多研究一會,但裁判上前介入了,於是深津只得放開手。


溫度和觸感殘留在皮膚上,熱汗讓深津想起童年時的盛夏。小小的手臂抱著對方,被太陽曬得熱騰騰的皮膚緊貼,聽到自己說「我是你的pyon」、「你要養我pyon」,對方總是勾起一邊嘴角,淺淺的笑,然後眼珠往上轉到一角去,假裝不在乎地說:「不然還有誰會肯每天跟你分享便當裏的生菜葉子呢。」


不需要十七年,他們重遇了。


深津一成定定的看著眼前人,如今的湘北7號與回憶中的樣子變化不小,但噘著嘴巴的模樣,還有那眉那眼、棕色的捲髮和挑挑眉頭假裝淡定的姿態,全都無比熟悉。捏捏褲側,深津心想自己應該變了蠻多吧,光是髮型就完全不一樣了,愈想就愈是緊張起來。


能認得出他嗎?需要他把手掌遮到眉前,假裝是以前那幅厚重平瀏海嗎pyon?


與隊友歡呼慶祝完畢的宮城良田,整了整球衣,又轉了轉護腕,最後在站上罰球線時,他在準備接過裁判遞來的籃球之際,匆匆回頭瞄了深津一眼,翹翹的嘴唇呶了呶,像一個極為普通的挑釁動作。


——但深津看到了,亮棕色的眼珠確確實實盯著自己,而且宮城還抬起了手,不著跡的指了指自己的肩膀。這側面露出來的耳朵,紋路好看的耳殼透著淡紅。


真的比深津一成看過的任何蟲子都還要好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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