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D-深沢リョ】方寸天堂 後日談 - 依賴鏈

DBH (底特律:變人) Paro 

後日談。The Days Af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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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依賴鏈


當深津半夜突然醒來,趿著拖鞋走到客廳時,看到的便是沙發上的兩具彷生人,手握著手,電視機映出的光游走在兩張神情安祥的臉上,運動主播的旁白變成了白噪音;他們合上的眼皮偶然輕顫,額側的光圈不時閃爍,那交握的雙手,就垂在兩人大腿之間,肩膀緊挨著肩膀。


自從良田上次嚇壞人的當機故障後,這「儀式」每隔一週就會進行。


宮城Ⅱ型並不具備高效的記憶儲存能力,而那天,榮治重啟過良田後,便向深津說明了狀況,提出自己已為對方清理了部分不必要的資料,但按照良田的習慣,相信很快又會再次故障;建議解決方法榮治也說了,而一聽到要刪記憶,良田便立即躲了起來。


榮治回頭望了望縮在餐桌底下並狠狠瞪著他的良田,一臉無辜地說:「基於未來深津警探會與良田進行性行為的可能性,我建議良田重新安裝那些性愛模組,以負荷感應器高峰數據流運算工作。」


這下不只是良田,連深津警探都在瞪他了。


深津合上雙眼,幾秒後才睜開來,並跳過剛剛榮治的發言,問:「除此之外咧?不可能只有一個方法吧。」


「更換更大容量的硬碟。」榮治立即回答。


深津鬆了口氣,問過價錢後,就點了點頭。


奇就奇在,他才剛點頭同意購買,榮治就說他下好單了,後天就會送到,過程中連額側那煩人的信號燈都沒閃過一下。


深津揚起眉毛看著榮治,而警用機向他回了一抹好看的微笑。


欲蓋彌彰咧。


「只不過,按照深津警探可負擔的價錢——」,機器不會拐彎抹角,機器不會嘲笑別人入息,機器只會有話直說,「——以及良田每一日的記錄量,若以『不刪除任何記錄』為前題,恐怕很快又要再想辦法了。」


「那你現在就想想辦法咧。」深津叉著腰說,理直氣壯地把責任都丟了給搭擋——他就科技白痴咧,家裏(曾經)連一台掃地機械人都沒有咧。


榮治眨了眨眼,快速運算過一輪後,垂下眉毛,可憐巴巴的嚷道:「可是良田不願意刪記憶呀。」,還是卡在同一個地方。


深津嘟起嘴巴,為智能科技不如幻想中智能而生悶氣。他蹲了下來,接近那台躲到餐桌下的可憐彷生人,向他伸出手掌,要那快瑟縮進地板裏的彷生人把手搭過來。


「我沒有太多錢,可以給良田你一直升級記憶體咧。」,深津直白地說出問題,而聽到這話,良田小聲地道歉,但深津握過他的手,搖了搖頭,說:「那應該不是你的錯咧。」,他頓了頓,確定良田沒打算甩開他的手後,才繼續說:「可是咧,我想知道你都記著了些什麼咧,如此不捨得刪除咧。」


每天在家打掃,應該不會有趣到想一看再看咧?


良田張開嘴,還未出聲回答,深津身旁也跟著蹲了下來的榮治就替他回答了,吧啦吧啦的說個不停,把他看到的全數了出來,包括深津家大門那七十多幀的畫面記錄。


「大門咧?」深津回頭望回玄關,心裏想,這應該是每天等他下班時的記錄吧,但不就是一扇門嗎?還是不明白咧。輕輕拍了拍良田的手背,深津直白地問:「我家的大門有什麼值得紀錄的咧?」


「我會刪掉一點的。」良田承諾,語氣和神情都是悶悶不樂的,而且答非所問。


深津聽到這句,並不覺得任務達成了。他抬手制止了想說話的榮治,又再問了一次良田的理由。


良田望向他,另一邊手緊抱著膝蓋,額側的信號燈連閃了好幾下後,才小聲地回答:「我想記著每天等深津先生回家的『情緒』,還有門邊窗外,看到的所有風景……停泊在街邊的車、樹、垃圾、街、天空、野鳥、陽光,全部對我而言,都有紀錄價值。」


「伊甸園只會在晚上營業時間才會啟動彷生人,而且我無法離開那裡,頂多只能溜到後巷。後巷很窄,兩側都是很高的牆壁,巷子盡頭是一面灰色的牆,所以無論怎樣抬頭望,也只能望到長形的、狹窄的夜空。」良田憶述,而深津想,這好像是第一次聽到對方講這麼多話。


良田連眨了幾下眼,從回憶中抽離出來,總結說:「所以這一切都是有意義的……都是『宗太』沒機會見到的。」


「『宗太』是誰?」深津問。


「宮城Ⅰ型彷生人。」不知為何又是榮治在回答,「按良田記憶裏的說法,宗太是良田的『哥哥』。」


聞言,深津疑惑地側過頭,心想機械人之間能有血緣關係的嗎?但想想那應該是,異常彷生人模擬出來的情感下所選擇的稱呼吧,用來表達那份親暱,而結合良田方才的話,這名叫「宗太」的彷生人,恐怕下場並不是太好,於是深津便沒再追問下去。


「這樣咧。」深津伸長手,摸了摸良田的髮頂,「我知道了咧,那麼,情況就是,有一部分的紀錄是因為情緒,你不想刪掉;而有一部分,則是因為景色,是你以前沒見過、想連同宗太的份一起看的,我有沒有理解錯咧?」


瞧瞧,這訓練多年的優秀錄口供能力咧。


良田搖了搖頭,像個認罪的嫌疑人一樣,低著頭回答:「沒有錯,深津先生說的全部正確。」;而榮治則一搥掌心,像個終於弄明白了謎底的推理劇觀眾。


「所以還是需要長遠策略咧……」深津說道,憋住胸腔間的嘆氣,嚥了下去,別滋擾彷生人的處理器。蹲久了,腿累得慌,深津索性坐到地上。手撐在身後,深津抬頭望向天花板。


一條超出知識範圍的難題,他當然答不出來,但仔細想想,這問題是彷生人獨有的嗎?


渴望記住一切但無法記住……這對人類而言,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所以人類才發明了攝影啊。


「榮治。」深津喚道,不會腳酸的彷生人立即望向他,微笑著「嗯?」了一聲,圓睜的杏眼很像在等待指令的動物。


深津的手在半空中比劃了幾下,像試圖抓住無形的詞彙,好拼湊出他想講的概念;他糾著眉頭的,猶豫又為難地問:「就沒辦法把那些純景色的資料抽出來,放到別的地方,然後到要看時再拿出來看咧?」,他不懂科技,但這是菲林相機都能做到的事情吧?


「深津警探真的很聰明呢,你說的正是一般彷生人的記憶運作流程。」榮治把握機會,順勢誇了一把對方,但深津警探像沒有聽到一般,只是抬抬眉毛,示意他趕快說下去。「一般而言,CyberLife的彷生人均有連接雲端,可以把資料隨時從本地與網絡間切換,節省本地記憶體負擔,但因為良田是異常彷生人,為免已改寫的系統被覆寫或偵查到,失去引致異常的關鍵檔案,所以他無法連接網絡,故此,無法運……」


良田聽得認真,但不太聽得懂的深津連連擺手,制止了榮治又自顧自開始的長篇大論,打斷道:「但你不是能連網咧?你剛剛就連網了吧?就剛剛,毫不客氣地花我的錢的時候咧。」


榮治沒聽出深津言下的嘔氣,還拍著胸口很驕傲地回答:「是的,我可以。我隨時都能運行記憶檔位置切換的程序,而且每晚的待機時間,我都會整理資料庫,刪去無用紀錄,並把部分資料封包上存,精簡記憶體負擔,從而加快平日的運算速度,以確保能更妥善地協助深津警探的工作。」


他只問了一條問題而已吧?為什麼可以回答到那麼多東西咧?這機械人的語言功能是不是有問題咧?深津讓腦袋放空了數秒,等榮治吧啦吧地講完後,才回過神來,總結道:「所以你的確可以連網——點頭就好,不要講話了咧。」


榮治微笑著點了點頭。


原本抱膝蜷縮著身體的良田,見他們討論了那麼久,又好像有什麼眉目了似的,忍不住抬頭,豎起耳朵聽著。「那——」深津指了指榮治,又指了指桌下的良田,不太確定地問:「良田他把那些風景回憶傳給你,然後你『封包上存』,到他想要看時,他再找你要回來,那不就解決了咧?」


就跟把記憶錄下來存進錄影帶裏,到了想要重看回憶時播放一樣啊。


榮治連連眨了幾下眼,額側的燈圈走過一圈黃燈後回到藍光長亮。


「噢,這確實可行。」榮治欣然同意,露出八顆潔白牙齒的笑容,讓深津下意識冒起了雞皮疙瘩,屬於警探的直覺正彈出警告,讓他覺得,他應該要更加留意他的彷生人搭擋——有東西不對勁,雖然說不上來,但未來好像會發生什麼讓自己不太高興的事。


察覺到深津警探一直盯著自己看,榮治試著把笑容撐得更大,試圖用更明顯的笑容來讓人類的放心,但深津眉頭都皺起來了,欲言又止,最後只說了一句「那就拜託你了。」


聽到不用刪記憶了,良田立即喜笑顏開,從餐桌下爬出來,雙手輕輕圈著深津的項頸,嚴格執行當時深津所教導的「擁抱」動作,他的嘴唇還輕輕碰上深津的雙唇,略作停留後退開——人類的接吻是愛意的表達方式,良田記得深津先生教的,儘管不明白對方眼下為何瞠大了眼,一副很震驚的樣子。眨了眨眼,系統分析不出原因,良田只能抬抬眉毛後,縮回雙手,規規矩矩地道謝。


深津還在消化良田主動送上的吻,未能回答。良田見他還怔著,像當機了的樣子,便轉頭望向榮治,點了點頭,說出和深津一樣的話:「那就拜託你了。」


榮治笑著應下這項新添加的任務。


自此,榮治每隔一週就會到深津家裏過夜,協助良田整理記憶,合力挑選出想要留下來的記憶一一上傳,並讓良田趁機重溫那些傳到了雲端去的記錄。


梳理記憶,往往需要一整晚的時間,於是乎,深津每周都總有一晚需要獨自入眠。


雖然本就是只能獨自入眠,畢竟彷生人並不會真的睡著。


深津不記得上次他花了多少時間,才能習慣空盪盪的枕邊,但他清楚記得,自己只花了幾天晚上,便習慣了抱著良田入睡,哪怕這具塑膠軀殼並不柔軟,而且只有模擬出來的體溫,但當他擁著那相對小巧的身體在懷裏時,感覺就像完美契合的木榫嚴密合上。


完全上癮了咧,更別說在自己做惡夢時,一睜眼,能看到一張充滿關心和擔憂的人臉,那是多大的救贖咧。


深津握著水杯,站在沙發後方,垂頭細看依偎在一起的兩名彷生人,正傳輸資訊的手掌互相緊扣,連隔在中間的皮膚塗層都褪了下來,露出最赤裸的灰白色機殼。


每次看到良田和榮治這樣牽著手的靠在一起,深津都覺得他們的姿態,像極了共渡寒冬的旅人,影影綽綽的電視光如壁爐火光;看久了,又覺像在沙發上消磨安寧時光的一對小情侶,在揮霍光陰期間不小心睡著,連電視都忘了關。


指尖輕觸上彷生人的鬈髮,那質感微妙的彷真塑膠髮絲纏上深津的食指。深津糾了幾圈後鬆開了頭髮,然後指頭沿著額頭、鼻尖,摸到緊閉的唇瓣,最後深津略略抬起良田的下巴,低頭在他的額上親了一下。


「晚安咧。」深津低喃,而正在陷入休眠模式的良田並未能回應他,旁邊的榮治倒是剛好在這時,閃動了兩下藍燈。


放下水杯,深津拉過沙發靠背上的毛毯,輕輕為兩人披上,明明他很清楚,這兩台機械人絕對不會因為夜寒而著涼,反而是他,被窩冰冷得難以入眠。


「明晚記得把良田還給我咧。」他叮嚀道。


回應他的,是兩枚平靜長亮的藍色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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