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D-沢リョ】三見吉原 (1)
【初會】
無力的燭火搖曳不止,明明滅滅不穩不定的飄渺光源難以驅去遊廓客房的幽暗,只夠突顯酒杯中的粼粼水波,微微蕩漾著的剔透光澤,與花魁頭上的彫金髮釵玳瑁櫛梳、還有衣物上的金銀繡線爭輝。呼吸間嗅聞到的,是蠟燭燃燒與燈芯草疊蓆的乾燥味道、在場眾人衣衫上的薰香、以及花魁後頸隱約滲出的「信香」,為悶熱的夏夜空氣添上幾分雜亂。
藝伎徐徐彈奏樂曲,圓潤的樂音襯托著幫間的說話聲。不發一語的花魁刻意垂頭不看客人,擺出冷淡又心不在焉的樣子,實質正專注地聆聽幫間的話語內容。儘管對方的用詞和語氣都極為誇張,一昧賣力吹捧誇讚他今晚為其牽線搭橋的客人多麼年輕有為,但終究,當中還是有一些具價值的情報。
細細咀嚼夾雜在浮誇言辭間的事實,花魁心裏盤算著,要不要接受這名據稱年輕有為的武家少爺……
幫間甚至說對方出身「大名」。如此顯赫高貴的家世要是真的,這男人一定富得流油,絕對有圈為熟客的價值,無論對方會不會幫忙贖身、又會不會娶妾——花魁不著痕跡地用眼尾瞟向新客的背影,心想對方身上的綢緞看來質料上乘,但願這人不會只有這一件好衣物吧。
這時,遣手婆也向花魁看來。不輕不重的一眼,但充分暗示了要花魁接了這名新客——反正今晚只是「初會」,先答應下來,再慢慢調查幫間說的情報屬真屬假,若是有所欺瞞,下次「回返」時再拒絕便是。花魁沒有表示,畢竟這場會面,他都不能開口。
一早收了引手茶屋指示、要盡全力促成這宗生意的幫間,悠悠說完他那番捧得天花亂墜的讚美後,一拍雙手,笑容滿面地說:「澤北老爺與常夏花魁看起來呀!真是愈看愈登對,十足十一對小夫妻似的!」
他的說法,讓遣手婆不禁瞄了他一眼,暗忖這狡猾的人啊,對這宗生意倒是十拿九穩呢?把話說得連半寸餘地都不留給遊廓,什麼「一對夫妻似的」,現在事成了嗎?合巹酒都未喝呢!要是轉過身來的客人,面相醜得天理不容,嚇得花魁寧死不從,那我們樓要如何收場?據幫間所說,對方可是大名之子呢!我們得罪得起嗎?就是對方原諒了,知道痛失有潛力的上客的樓主都不會放過他們。
交手過不少次了,幫間自然察覺到遣手婆隱隱一沉的臉色,於是嘴角又再挑高幾分,並以高揚的語調道出祝福,為這場「初會」開場白作結:「那麼,小人在此誠心祝願兩位長長久久。」
話音一落,遊廓方的眾人一同低頭躬身,附和道:「祝願澤北老爺與常夏花魁長長久久。」,放棄掙扎了。
垂眸盯著塌塌米紋路看的花魁,連氣都懶得生出來了,心想房內的人,耳朵一聽到「大名」二字便急著把他賣了,恐怕都忘光了最後拿不拿起酒杯是由花魁決定的。
花魁抿了抿嘴唇,磨擦塗在唇上那一層黏稠的油脂。在聽到對面傳來衣物發出的細碎窸窣聲時,他緩緩抬起目光。
眼尾拖著的豔紅隨眼珠移動而微微變化,襯著一雙剔透的茶色瞳仁,使得目光更加嫵媚而有神。一頭栗色的頭髮挽成髮髻,錯落有致地插上髮簪點綴,頸上纏了一圈緊貼皮膚的布條,用來保護花魁不會被人貿然咬頸標記。
轉過身來的客人,眼神半分都沒有收斂,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著坐在對面的、讓他好等的花魁,然後他不得不感到一絲驚訝,因為這名花魁相當罕見地沒施白粉,赤裸裸地露出他原生的膚色,赤裸得都要令人感到淫褻了。那棕金色皮膚就像綢緞一樣光滑,正在燭光下泛著曖曖光澤,自帶了一種華貴感,質感像雕塑一樣,絕不是勞苦工作曬出來的晦氣下等乾柴黝黑皮膚。
這位源氏名「常夏」的花魁,據說是這樓的頭牌、又據說他在嫖客間也頗具名氣,而從前未曾踏足過吉原的澤北,有點相信起這些他事前透過僕人探聽到的消息……畢竟世間審美向來以膚白為尊,不惜塗粉抹膏,但這人不屑遵從,自成一種風流還當上了花魁,這樣的人若是沒有客人便相當嚇人了。
兩人四目相對,而花魁略略確認過客人的臉後,便冷淡地移開眼,像多看半秒都覺得浪費時間,而姓澤北的客人,則滿是好奇地端詳對方的五官,從那雙深邃的眼窩到圓圓的鼻頭、從高挑的眉峰到小巧挺翹的唇珠、從微鼓的臉頰肉到尖瘦的下巴,恨不得這房再多點幾枝蠟燭,讓他再看清楚點,哪怕是一張板得死緊的臭臉。
對方可是自己將要交出處子之身的對象……
想到這裡,澤北不由得一嚥口水,暗地緊張起來。
不是只有身經百戰的老淫蟲才會來遊廓,相反,助客人蛻變為「男人」正正也是遊廊的職責,不少有能力的達官貴人都會安排他們的兒子,在娶親前先到遊廓歷練,讓知人事又熱情主動的花魁教導他床笫之樂,待日後成親了,新郎便知道要如何行房——最重要的是:知道如何讓妻子懷孕,順利誕下家業繼承人。
省得不懂吉原規矩的兒子鬧笑話,父親事先有說明這次「初會」,花魁不會與之行房,而且在其後的「回返」時也不會,要到了第三次見面,花魁才算是正式接受這名客人,成為「敵娼」,屆時兩人才會燃燈做那檔事,但是……
澤北瞧著花魁的臉色,眉頭不由得蹙起。
他是大名家的嫡長子,自幼便被捧在手心,何曾被人如此冷漠無視?雖說花魁有花魁的矜持,不會對第一次見面的客人流露溫柔一面,但對方連正眼看來都不願意似的高傲樣子,還是令澤北感到一陣挫敗,甚至隱隱惱羞成怒……他好歹也長得不差吧?對比那些肥頭大耳的客人,像他這種美男子客人可是相當罕見吧?
那為何對方半點表示都沒有?
就算「初會」時不能與客人有任何交流互動,表情至少也該鬆動一點吧?
澤北還是第一次遇到姿態擺得比他還高的人,而對方,竟是理應要委身於他身下承歡的「春梅」。
不情不願地,澤北按照父親的吩咐,呶著嘴巴又拖著語調的說:「幸會,我是澤北。」他頓了頓,接著用更加不情願的口吻背誦:「常夏花魁真是如同傳聞一樣美豔動人——」花魁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而澤北察覺到了,於是用一種微妙的語氣續說:「眉眼充滿別樣的風情,哪怕面無表情都如此優美……」花魁的肩膀又抖了一下,「能與這般美人相見,澤北我真是三生有幸。」
說著恭維的話,但澤北的語氣明顯言不由衷,聽著就是苦背良久的說辭,而且內容空洞無物,幾乎能對應樓中任何一名人士,哪怕是廚房中工作的紅圍裙們。
遣手婆的目光摻上一絲絲玩味——常有客人在「初會」時感到不愉快,但既感不愉快卻又不表達出來,還乖乖背誦不知哪來的恭維說話,這便顯得有點好玩了。遣手婆相信常夏花魁也有發現,但他的表情沒有半點變化,就像沒聽到澤北的話般,逕自眺望房間一角。
「哎呀,澤北老爺您的嘴巴真甜呢!」遣手婆裝模作樣地連擺著手嬌笑道,而在此番「初會」中可以說話的一眾藝伎、幫間、以及新造都紛紛開口,音樂亦重新開始彈奏,試圖讓僵硬的氣氛和緩,但最重要的當事人不理不睬,澤北呶著的嘴巴自然也沒法放得下來,甚至都鼓起了一邊臉頰。
澤北實在被這遊廓規矩和高傲冷漠的花魁惹得無名火起,心裏都隱隱浮現一個賭氣想法:「你不理我?那我也不要理你!」,於是他也不看去花魁的方向,只顧著自斟自飲,連旁人想幫他倒酒他都拂開人家,一副要生悶氣生到出面的。
然而這份惱怒,在遊廓夥計端上酒杯並倒滿合巹酒後,頓時煙消雲散,通通轉化成惴惴不安。
他不想理這無禮的花魁是一回事,但要是對方拒絕飲這杯酒,也就是他作為堂堂澤北家的嫡長子、未來的澤北家家主,在「初會」就被一介花魁拒絕了;這事傳出去,他顏面何存啊!肯定會被誤會成做出了什麼失禮的舉動,才會讓花魁寧願得罪一位大名之子,都不願讓澤北成為他的客人。
想想就丟臉死了!別說他以後都不敢再踏足吉原,就連江戶他都沒臉待啦!
澤北小心翼翼地接過合巹酒,緊張得心臟怦怦直跳,緊張得忘了不用真的飲下(畢竟花魁成為他的敵娼後,也只是「一夜妻」罷了,不用、也不能真的行合巹酒儀式),還咕嚕一聲吞了。微辛的酒液刺得他回過神,瞠得渾圓的眼睛看了看杯中已經降了一半的水位,又看了看坐在他對面的花魁。澤北佯裝鎮定,硬著頭皮裝作若無其事地把杯子放到托盤上,等小廝端到對面。
常夏花魁看著酒杯,眉毛稍稍挑了一挑,顯然是發現到酒被喝過了。酒來到他面前了,但花魁的手仍按在膝上,久久未動,而澤北只能緊緊盯著對方的臉,緊張得連呼吸都快停下了,忍不住開始想,要是花魁真的拒絕了這杯酒那怎麼辦,父親又會對他作出什麼評價,旁人又會怎樣說他……光是想像出那些丟人景況,澤北眼眶都開始發酸了。
眼看情況要糟,遣手婆低咳了一聲,催促常夏花魁。回過神來的常夏眨了眨眼,冷靜地端起酒杯,眼睛下意識望向坐在對面的新客,卻沒想到會對上一雙紅通通又淚汪汪的杏眼,不禁令他繃了整晚的臉鬆懈下來,面露驚訝,嘴巴都忍不住微張。
澤北吸了吸鼻子,察覺到對方的表情和視線,立即用衣䄂遮住自己的臉,用力擦了又擦後,才用一雙比方才更紅的眼偷望花魁,而這時,常夏已經放下了酒杯,正準備隨遣手婆一同起身離席。
「等下!」澤北連忙喚道,但花魁並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看他,只不過,正當他轉身向紙門走去時,澤北看到了,面無表情的花魁鬆懈下來的一刻。抿緊的嘴唇隱約勾起的小小微笑,感覺就像寒雪消融時的珍貴一剎,使得澤北不禁看呆了眼。
直至紙門重新關上時,澤北才回過神來,連忙湊向花魁方才坐的位置,慌慌張張的低頭檢視擱在漆木托盤上的酒杯,然後驚訝得怔在原地,連眨了幾下眼後他難而置信地拿起了杯,並把它上下倒轉來確認——
杯中的確空無一物。
對方也戲假真做地喝下了合巹酒。
一旦意識到這點,澤北頓覺方才嚥下的酒像火一樣燒上來,害他頭昏不止,還紅透了臉頰,熱得背脊都滲出一陣薄汗來,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得快吐出來一樣,而嘴角則像得了病似的止不住上揚,笑得像個傻瓜似的。
澤北瞬間像脫力一般跌坐到地上。
用力抓住衣襟,澤北深刻明白自己被吉原的傳統給煽動了,若離若即患得患失造就出彷如戀愛的焦慮緊張,令原本對花魁沒什麼興趣的他,竟開始擔憂起自己會否被常夏拒絕,甚至在得到意料之外的熱情回覆時,開心得不能自已……
伴隨不安而來的是確切的期待,澤北不由得期待起下次在「回返」時,與對方再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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