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D-沢リョ】三見吉原 (2)

【回返】

經過「初會」後，在「回返」時花魁與客人會坐得更近，花魁還會為其斟酒，只不過，會不會開口聊天嘛，則全看花魁的意願了，畢竟「回返」並不代表已經成為熟客。連寢室都沒資洛進入的人算什麼東西呢？花魁仍然有權拒絕這名客人。

在正式成為熟客前，客人與花魁之間，就彷彿是一對還在追求階段的情侶，客人需要拿出他的誠意（以及金錢）來求愛。這段時間，似乎是花魁在這段關係裏握有最大權力的時候了……常言道敵娼與客人是「一夜的夫妻」，那「成婚」前的繁瑣功夫，也的確是在追求對方沒錯了。

明明是肉體交易，但在這般操作下竟也造就出戀愛似的苦甜。讓客人的期待值隨忐忑不安而提升至最高，當得知花魁答應時，那些緊張與憂愁便通通昇華為幸福，也無怪遊廓會遵守這項傳統，哪怕要面對可能得失貴客的風險，同時也大有要彰顯格調的意味……

要是說得直白一點，遊廓的意思恐怕是：「若客人是不懂風雅只想做活的低俗之人，恐怕也不適合「大見世」的尋歡方式，請到「齒黑溝」旁邊的「羅生門河岸」找的「切見世」吧。」

「切見世」是只有兩疊榻榻米大的狹小房間，每次交易都只需約莫百文錢，反觀像常夏這等「呼出晝三」花魁，「揚代」高達一兩一分，亦即至少五千文錢，還未計算支付給藝伎、幫間、外送料理的台屋等等的費用，而且要到「大見世」遊樂，必須經由「引手茶屋」作中介，這裡又是一筆開銷。

話題扯遠了，先回到正被期待與惶惶折磨著的澤北榮治身上吧。

點燃了蠟燭的客房有點悶熱，但澤北額際冒出的薄汗，他卻不太清楚是因為氣溫還是焦急。雖則氣氛比上次見面時好多了，手持樂器的藝伎彈奏著歡快的音樂，而幫間則跳起了滑稽的舞蹈，新造們也臉露微笑，但花魁仍然冷著一張臉，未發一言，只在進房時略略頷首、以及主動為澤北添酒。

澤北不曉得一般「回返」時，花魁與客人會坐得有多近，但眼下，兩人的坐墊是並排放在一具低矮的漆器食案前，衣䄂偶而還會互相輕擦，讓澤北下意識坐得筆直，手只敢僵硬地來回於食案與嘴前，端著小小的酒盞，呷著味道不怎麼樣的酒，豪華的托台料理一口未動。

不知不覺間，一杯又一杯下了肚，而沉默的花魁亦低頭為他添了一杯又一杯。

每每酒盞見底，每每衣䄂間傳來細微碰觸，每每感覺到常夏的體溫挨來，每每酒自瓶口悠悠斟至杯中時，澤北總是下意識緊張得屏住呼吸，然後又感到遺憾，於是帶著幾分小心翼翼地淺淺吸吐空氣，怕過快過重的節奏會泄露自己的情緒。

當一方表現得如此漫不經心時，自己若不游刃有餘，豈不是輸了？

這些剎那即逝的親近，澤北總能嗅到對方身上隱隱約約的香氣，不知道是來自衣物的薰香、綰髮時用的香油，還是蒙在布下的後頸溢出的「信香」，惹得他神魂蕩漾。酒精令體溫升高，澤北額側懸而未落的汗珠，在燭火照映下分外顯眼，經由指尖擦拭過後，成了一道半長的水痕，反倒是比未擦時更明顯了。

默默盯著食案的澤北，耳朵聽著幫間演的詼諧段子，卻是半分笑容都擠不出來。就在他又抬手想拂汗時，卻感覺到額側被什麼輕印著，於是澤北轉頭往旁望去，與正握著手絹的常夏對上目光。身型比他短矮不少的花魁抬著眼，往上仰望他的客人，臉露些許驚訝，嘴唇微張，像被澤北突然看來的動作嚇了一跳。豔紅的眼影點在他的眼角，配上常夏天生下垂的眼尾，如今湊近來看，哪怕眉峰高挑得囂張，這雙眼竟也多了幾分圓潤可愛。

花魁握著手絹，一時之間，也不知該不該繼續替客人擦汗，而澤北眼見常夏停下了動作，便側過頭去，主動讓自己的額側碰上對方的絹巾。

「這樣，不算是身體接觸吧？隔了一層手絹。」澤北輕輕開口，喝了一整晚酒又安靜了一整晚的他聲音有點沙啞。眼周泛著淺淺紅暈的杏眼水濛濛的，偏淺色的剔透瞳仁直勾勾的盯著常夏，斜飛的眉毛微蹙，嘴唇亦微微撅著。他看起來竟比花魁都還要楚楚可憐。

花魁怔了怔後，臉露赧然，轉開了眼睛不敢與這雙杏眼對望。

他徐徐移動手絹，輕印客人的額際與臉頰，慢慢吸去微冷的汗水。花魁的食指包在手絹底下，隔著這層不厚的布料，小小的、輕輕的、謹慎的，一次又一次觸碰客人的皮膚。

藝伎和幫間見狀，不約而同放輕了音量。

眼下是無關情欲的互動，蘊含的只有一份體貼，像妻子替辛勤工作的丈夫擦拭汗水，此刻在淫靡的妓樓裏出現，實在是溫馨得過分了。對方溫柔的舉動，令澤北不知不覺間鬆下了肩膀肌肉，又跟著常夏的手側頭，往對方的方向湊得更近。挨近了，便更加觀察到對方的表情，看到抿起的嘴唇與放得太輕而斷斷續續的呼吸，澤北忽然意識到，原來緊張了一整晚的人，不只是他。

柔軟的手絹又再碰了碰他的臉，澤北合上眼，咬字軟綿地撒嬌道：「頭好暈喔。」。

澤北沒期望過對方會開口回應，只是憑著幾分醉意與七八分的任性，向著面容冷淡但動作溫柔的人發嗲，看看對方會有什麼反應，萬萬沒想到在安靜了半晌後，對方竟應了：「那客官大人您就別喝了呀。」用的是一口婉婉的廓語，是吉原獨有的說話方式，與對方異鄉人的外表形成有趣的對比。

澤北睜開眼，看著抿嘴抿得臉頰肉都微微鼓起的常夏，不由得瞇著眼睛，輕笑了幾聲，半真半假地埋怨：「沒事做嘛，你又不陪我說說話，無聊就唯有一直喝咯。」，常夏沒理他，還收起了手絹、拿起了酒瓶，給澤北斟滿了酒盞。

他自己的倒是一直空著。

見狀，饒是澤北也知道這是抗議了，但只覺對方現在發的這種小脾氣都可愛極了，讓一直端坐得像尊「生人偶」似的花魁添了幾分人味。端起酒盞一口而盡後，澤北索性拿走常夏的酒盞，放到自己手邊；他吐了吐舌後說：「這酒難喝死了，你不要喝。」

倒也解釋了為何他一直沒有示意常夏也可以拿起酒杯。

常夏握著酒瓶的手，手指微微一顫，但臉上神情不顯，只是淡淡然重複了遍：「既然此酒不合心，那客官大人您就別喝了呀。」

「可是你斟酒給我啊。既然是你酙來的，我怎麼可以不喝下去。」澤北嘿嘿傻笑了兩聲，也不曉得這番話是真心的，還是順勢而來的調戲。

仍在揣測心意的常夏沒有輕率接話。

澤北說完後，半瞇著眼的，抽了抽鼻子，又咧著那抹傻氣的笑容感嘆：「好香啊……常夏你身上的味道……」他的咬字軟綿而含糊，加上擺出來的傻氣姿態，像醉意剎那間上頭似的。

常夏下意識摸了摸後頸。

澤北不曉得是注意到了還是沒有，繼續大著舌頭的，絮絮聒聒：「是信香嗎？好好聞啊！我們應該會合得來的吧？我呢，聞起來好像是伽羅香木的樣子喔！所以在信香特別濃的時間呢，不薰衣也沒人發現……嘿嘿，蠻方便的。」他說了一大堆，自覺鋪墊夠了，便問出他實際上想知道的：「話說，你的信香是花香嗎？春梅的信香好像多半都會是花果吧？你的是什麼花呀？」說話間，他又湊得更近常夏。

花魁略略往後躲，與澤北拉開了一點距離後，冷淡而客氣地說：「謝謝您的稱讚。」

語畢，他沒再多說什麼，更加沒有談及自己的信香相關的事。

澤北瞧著，立刻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想起兩人根本不熟，而自己也還沒成為對方的入幕之賓，此刻問對方的信香這麼私人的事，恐怕是越界了，哪怕下次見面時兩人就可以共度良宵，但實際上，有沒有下次見面都還是未知之數。

想到這裡，澤北感覺自己盛了不少酒水的胃突然沉重起來。他拼命地去想，有什麼話題能讓氣氛重新變好呢？有什麼話題能吸引對方呢？忽然間，澤北榮治覺得自己作為家門繼承人所接受的一切教育，全都失去了意義，因為再高深艱澀的學問、再高強精湛的武藝，通通無法逗得眼前人的一絲淺笑，若是強行展現賣弄，怕是令對方更加煩厭。

吉原外的生活瑣事，對方有興趣聽嗎？

「說起花……話說，最近呢……」澤北起了個話頭，聲量放得又輕又小，像隨時都想把說出口的話吞回肚裏。睜得㘣圓的杏眼瞅著身旁的人，見常夏微微側頭看來，似乎有意聽下去的樣子，澤北便握緊了拳頭，壯起膽子繼續說：「最近，我家附近的河岸邊開了很多撫子花，紫紫粉粉的開了一大片，相當好看。」

「是嗎？聽起來是很動人的風光呢。」常夏習慣性地恭維了一句，腦內也隱約浮現了相關聯想：湛藍清澈的河川旁邊，翠綠的草地上開滿了粉紫色的石竹花；肯定是相當怡人的景色，光是想像就令人愉快，於是，常夏的表情略略鬆動了點，而一直留意著對方的澤北，立即容光煥發，腰都挺直來坐正了。

他勾起的嘴角，充分說明了常夏這麼隨口一句，都足夠讓他開心起來。

「常夏……常夏你也喜歡撫子花嗎？」語畢，澤北來回瞄了眼常夏與自己的膝蓋，深呼吸了一口後，鼓起勇氣表示：「要、要是喜歡的話，我『下次』帶給你好不好？」

聞言，常夏先是怔了一怔，然後皺著眉頭、彎了彎嘴角，再抬起袖子，遮住這抹古怪的笑容。

澤北以為對方在笑自己的心意，正皺起眉頭準備詰難，但這時花魁開口說話了，只聽他慢慢解釋：「客官大人您知道嗎？」

「『常夏』除了解作『永恆的夏天』外，還是石竹、也就是『撫子花』的別稱，因為它的花期很長，由夏天至秋天都一直開著，所以稱為『常夏』。」

澤北聽到對方說出了整晚以來最長的一段話，臉都亮起來了。

以為自己開對了話題的澤北，眼睛瞅著常夏，嘴上期期艾艾地問：「那、那你的源氏名為什麼會是石竹啊？是因為什麼而被取這個名字呀？」

話音落下後，澤北靈光一閃，「啊！是因為信香吧！是因為信香對不對？」

面對澤北的問題，常夏勾起一抹微笑。

掛著古怪笑容的花魁，對澤北的猜測不置可否。

「這個嘛……誰知道呢。」他說。

石竹的別名既然是「撫子花」，可想而言，這花多數是用來稱讚女性的，說石竹嬌美可愛得像「撫子」一般惹人憐愛，讓人想要撫觸。

常夏的笑意並未到達眼底，但澤北沒有察覺，只顧著被冰雪融化的這一剎驚喜萬分，紅暈自臉頰一路紅到耳朵尖，微張的嘴巴呆呆張著，半晌後，他才驚醒過來，訥訥道：「這、這樣啊……」

內心則自自然然地期待起下次相熟燃燈時，他能擁著解開頸上布條的常夏，讓對方坐在他懷裏，手掌肆意撫摸溫香柔軟的皮膚，然後他會貼近對方的後頸，鼻尖摩挲低下頭的對方那突起的頸椎骨起伏，再細細感受對方的濃郁信香。

說來……自己明明很常路過河岸邊的撫子花花叢，怎麼卻沒有花香的印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