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D-沢リョ】三見吉原 (3)

【相熟】

「回返」後沒多久,妓樓便收到茶屋作為中介傳來的書信。急欲讓澤北家少爺成為熟客的樓主,很快便喚了常夏過來探問意向,不日後,妓樓就回覆了茶屋,訂下了第三次見面的日子。


到了當日的「夜見世」,常夏花魁帶著新造和禿前往引手茶屋,一同迎接客人登樓,展示一間「大見世」該有的殷勤待客態度。吉原熱鬧繁喧的夜晚開始了,每一間妓樓的「張見世」都點上了明亮的大行燈,亮如晝日的白燈照亮了坐在欄柵裏等待被恩客揀選的「遊梅」,新造或藝伎彈奏著三味線,偶而開口,幽幽吟唱。


照出的光影,游過正款款步往引手茶屋的常夏,由他的髮簪到他的髮絲,由他的眼簾到他的眼珠,由他的衣領到他的衣䄂,由他的腳趾到他的腳背,一一撫過。哪怕不是在「仲之町」時那般大派場,僅僅是前往茶屋的一般花魁道中,但常夏前後跟著兩名新造、禿、還有遣手婆和小廝,一行人仍是浩蕩。


常夏在吉原名氣不弱,他的膚色比他的名字更廣為人知,不少人都好奇他的風姿。旁觀的人開始交頭接耳,而常夏能做的,只有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若無其事地把一切不堪入耳的說話,全部置於耳外。


茶屋的小廝在門外等待,常夏一行人向他點頭致意,並在進屋後,遇見難掩苦惱的老闆娘,似乎也在等他們。老闆娘一見常夏,便立即急忙忙地走近遣手婆,伏在她耳邊小聲低語了幾句,然後遣手婆點了點頭,說她知道了,我們會小心處理的云云,於是老闆娘向她擠了一個緊張的笑容。


她回首,向常夏低了低頭,輕輕開口:「今晚也多多拜託您了,常夏花魁。」


常夏彎了一抹客氣的微笑,回了個禮,並沒有開口。


老闆娘再次點了點頭,然後低聲道:「那麼,請隨我來。」,並走在隊伍最前方,帶領一行人到包廂,然後跪在門邊。她向常夏示意過後,徐徐拉開了紙門。


在步行間,常夏已經聽遣手婆簡單說明過狀況了,但一踏進房內,還是忍不住被氣得雙頰鼓圓的澤北,惹得有點哭笑不得,那氣呼呼的樣子實在像極了河豚。環手抱胸的客人向常夏瞄了一眼,接著立即轉過頭去,冷哼一聲後劈頭就說:「你騙人。」


雖然沒頭沒腦的,但常夏倒是相當清楚他指的是什麼,心下覺得有趣的是,這人生氣了,卻又肯付錢來再見他一面;擺出一副不想跟他多說半句的樣子,但身邊放著的坐墊嘛,倒又沒有一腳踢開。


常夏款款到澤北身旁曲膝跪下,他身後的人也各自入座。藝伎抱起三味線,徐徐彈奏清掻。這次澤北沒有點酒,食案上擱著茶壺和茶杯。常夏執起茶壺來,不緊不慢地給澤北斟滿杯,嘴上帶著笑意的,裝傻問:「哎呀,澤北老爺您指的是什麼呢?」


往下流的茶湯帶著白濛濛的氤氳蒸汽,悠悠在空中飄搖散開後消失。


花魁用的仍是一口流利的廓語,把來自家鄉的口音隱藏得一乾二淨,不讓人猜到出身,但相較於之前客氣但冷漠的語氣,這次的口吻親暱多了,也不再用「客官大人」這般生疏的叫法。他之前像沒打算記著澤北這人似的。第三見面,客人總算成為花魁的特別之人——無論如何,都要展現出這樣的禮數,才能吸引貴客一再光臨。


澤北盯著清澈芬芳的玉露,拿起杯想要一喝從而迴避對話,但熱騰騰的綠茶才剛碰到舌尖,他便燙得差點把杯子摔到地上。舌頭上的燙傷令他眼冒淚花。自己不小心所造成的苦難,卻讓他心裏的悶氣加劇,只見他微微翕動嘴唇怨道:「撫子花根本沒有香味……」


話頭一開,堵在心頭的不滿瞬間有了出口泄洪。


他怒目圓睜,把燙手茶杯重重擱回食案上,同時大聲嚷嚷:「撫子花根本沒有香味!我拔了好多朵來聞過了!」河岸的花叢都快被他捋禿了一角,拔得雙手因為植物的汁液而黏黏臭臭的。常夏對此,只是僅僅抬起衣䄂,半掩著臉的,低嘆了一聲:「那真是遺憾呢」,氣得澤北又再說:「我還特地去問了庭師,問他有沒有具香氣的撫子花,結果庭師一臉困惑地反問我,問我是從哪裡聽說過有香氣的石竹……總之!根本沒有香的撫子花!你的信香不可能跟這花一樣!你騙我!」


「有香氣的石竹?」常夏側過頭,裝出一副疑惑的樣子說:「奴家可從沒有說過這種話呢。」


的確,常夏並沒有說過他的信息是石竹,甚至連是否花香也沒有提過。雖則他的確存有用不清不楚的暗示來迷惑人的心思,但他的話有很多解釋的方法,是澤北自己一廂情願,自作聰明以為對方的源氏名與信香有關……


畢竟,要不是與信香相似,為何要以花作名啊?難不成只是指膚色像度過了八百萬個夏天一般嗎?


無言以對的澤北緊緊抿住嘴唇,沒有氣消的樣子。


常夏見狀,便沒再刺激對方……雖然「揚代」還是會收到,但要是在引手茶屋裏惹得客人拂袖而去,恐怕茶屋老闆娘會認為花魁招待不周、妓樓教導無方,日後減少介紹客人登樓及指名常夏的次數,也是很可能的事。


心思千迴百轉間,常夏一轉眼珠,發現有一束石竹花擱在食案旁邊的榻榻米上,以一根淺蔥色的織帶扎起。花朵看起來嬌豔欲滴,花瓣沒有半點枯黃跡象;會是剛剛摘來的嗎?常夏心裏想著,於是臉露驚喜地問:「這些花……難不成是給奴家的?」


在知道被騙後,還特地在登樓前到河岸採摘帶來?縱使可能是請僕人代勞,但也是得要懷著一番心意才會下的指示。


澤北盯著常夏的表情,嘴巴張合了幾下後,拿起食案旁的花束,遞到對方面前,但眼睛卻頓時轉了開來,嘴上則不饒人地繼續剛剛的埋怨:「是給你的,但真是抱歉啊它們連一點半丁的香味都沒有,恐怕襯不起常夏花魁你吧。」


話是這麼說,但澤北並沒有要收回花束的意思。眼見常夏還在發呆,澤北還晃了晃花束,無聲催促常夏趕快收下來,最好滿懷感動地誠心跟他道謝。


「這客人怎麼這般有趣呢?行事和思維如此矛盾,像個小孩子一樣」常夏心想,接過花束時得咬著舌尖才能忍住笑意。


面對客人的埋怨,常夏微笑著說:「單就花卉而言,它們的確是很可愛的花啊。」指尖輕輕撥弄著花朵,其中一片小小的淺紫色花瓣飄落,落至他的膝上;澤北哼了聲,似乎還在氣,於是常夏輕輕依到澤北肩上,柔聲道謝:「謝謝您,我很喜歡這份禮物。」


澤北又再哼了一聲,然後見常夏沒再有表示了,便呶著嘴唇催促:「還有呢?你應該還有要表示的吧?」


「還有?」常夏一臉疑惑地眨了眨眼,接著很快便醒悟過來,半歛著眼簾,臉上換了一抹魅惑的笑容。他的指尖抵上澤北曲起的膝蓋,緩緩往上劃至大腿,同時壓著聲線,語氣曖昧地低語:「啊啊……還有的是『謝禮』對吧?這就請澤北老爺等會自行索取吧,回到樓裏時。」語畢,他的食指在澤北的腿側近臀部的位置,打了個圈又點了一點。


澤北立即紅透了臉,差點整個人都跳起來。不再滿腦子惱怒的他,想起了這次見面的最後,他們總算可以做那檔事了,而澤北心裏必須承認他是有所期待的,但他還是佯裝憤怒地否認:「才不是這個!」他握住花魁又想作亂的手,認真地要求:「你誤導了我,總該道一下歉吧?」


竟然在意這個?常夏心想,暗忖對方真不愧是小少爺,注重這些更甚於肉體娛樂。常夏皺起眉毛,擺出一副愧疚的樣子說:「對不起呢。」


「嗯,原諒你了。」澤北淡淡地說完後,又再握了花魁的手好一會兒才鬆開來。他打了個手勢,讓一旁的小廝遞來好幾件漆器小盒放到食案上。


小廝點了點頭後退到一旁。


澤北一一打開木盒,並逐盒介紹說:「香玉堂的金木犀油膏。」他拿起小盒,輕輕放到常夏的正前方,忍不住小聲嘟囔:「是真的有香味的花。」


未等常夏回應,他又打開了另一個木盒,拿出一柄象牙櫛梳。櫛梳通體細膩圓潤,素白的顏色相當高雅,雕刻了梅花圖案,每一塊花瓣的邊緣點上了細細的銀線,相當精巧。「這是雕了花的梳子。」澤北說完,又推常夏面前,同時小聲地嘟囔同一句話:「雕的也是真的有香味的花。」


接下來他又打開了一盒用織布包裹住的盒,「薔薇色的胭脂,據說特地揉合了蒸花水,讓色粉帶有花香,總之嘛——」他蓋回盒子,一樣輕輕放到常夏的面前,又唸了一遍「——這一樣是真的有香味的花。」


「其他都是差不多的東西,你自己看看吧。」,說著似乎還在鬧脾氣的話,但澤北的語氣卻是很冷靜的,而且他嘆了一口氣後,自己承認了:「在買的時候嘛,的確想起你騙我的事,於是憤憤不平地買下一堆與花香相關的產品,想要堆到你面前。好奇怪啊,明明還在生氣的,但又想給你送禮物。」指尖輕輕敲了食案數下,略作思考後,他才帶著半分猶豫半分疑惑地說:「送禮物應該要讓人歡喜才對吧?雖然我還在氣就是了,當時。」


「總之買完後,我才想起這些……」澤北邊說邊指著那堆盒子,「全部都是女子用的東西。」他側頭想了下後,直白地說:「雖然你目前應該都用得上這些,但總覺得你收到之後嘛……不會高興就是了。」


這直覺倒是準得驚人。


澤北的說話,與常夏不喜歡自己源氏名的想法不謀而合,不曉得他有沒有發現到這事;而聽聞這話的常夏略略抬了抬食指,但並未直接回答,只是又再撥弄了下懷裏的花束,問:「所以,澤北老爺便去摘來這束石竹送我?」


「嗯?」澤北抬了抬眉,然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連擺著手否認:「啊,不是這樣的啦、不是這樣的,這束花一早就決定要採的了,想著『絕對!要給那人親自聞聞看!』,聞聞看這哪有什麼香味的。」


根本就耿耿於懷到極點嘛,只是態度卻又像氣消了,常夏也摸不準對方的心思,於是僅僅側頭望著澤北,不打算胡亂開口。


「總之……我最後買了這個。」澤北說著,從衣襟拿出一個小小的布包。布料用的是紺青色金襴錦織,閃亮的金線構成連綿的「紗綾形」紋樣。這紋樣沒有明顯的性別偏向,而且帶有相當吉祥的寓意。


澤北往常夏的掌心裏放下布包,紅著臉的補充說明:「裏面裝的是伽羅香。」


男女可用的香包,用上矜貴的布料,放入矜貴的香木,裝著更矜貴的心意。


常夏接過來時,感覺到一旁的遣手婆立即朝他盯來,巴不得要他立即拖這富家子弟回樓裏,沒待留個三天三夜、花上數千數萬的買花錢之前都不准他離開。常夏合上了眼,努力忽視房內其他人的目光。平復過來後,他的嘴角浮上一抹淡淡的笑容,半是揶揄又半是感嘆地說:「伽羅啊……是澤北老爺信香的味道呢,您真是進取。」


「你記得?」澤北驚訝地說。


「哎呀,在澤北老爺的眼中我竟是如此不敬業嗎……」常夏合攏雙手握著香包,皺著眉毛苦笑著說:「不可能會忘記吧,關於澤北老爺您的事。」


沒有要責備對方意思的澤北,急得連擺了幾下手,但很快,他察覺到對方嘴角隱隱噙住的笑意,於是也跟著笑了,湊在花魁不知不覺間泛紅的耳朵旁邊,油腔滑調地小聲反問:「明明還未聞過,你卻已經牢牢記著我了嗎。」


聞言,常夏藏在衣襬下的腳趾依序蜷了蜷,緊抿的嘴唇收不住微笑。他佯裝惱羞,輕輕瞪了澤北一眼,然後用衣袖遮住嘴巴,伏在客人的耳邊低喃:「那麼,不知澤北老爺您呀,願不願意讓奴家比較看看您的信香與此香包有否差異呢?」


骨頭都軟掉的澤北握住對方的手,鄭重地表示:「絕對是樂意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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