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寨-十二信】兄弟一場 (1)

兄弟如手足。


* 廣東話對白,其餘書面語

* 電影版十二信的同人



廟街夜晚很熱鬧,橘黃的燈光照在眾人臉上,攤販賣力兜售商品,戲棚上的伶人依依呀呀的唱著曲,台下的Tiger哥瞇起墨鏡下的眼,用力辨清角色。一般而言,頭馬再怎麼得寵,都該在大佬看戲時站在一旁,但誰都知道十二少跟Tiger哥情同父子,就差了一層血緣關係罷了,只見眼下,十二就坐在Tiger哥旁邊的位置,剝著花生的殼、撥著花生的衣,逐顆逐顆整頓好了,才交到大佬掌心裏。


為什麼不直接買一包蝦子花生?噓,不要問。


台上正唱著《客途秋恨》,伶人每字都要啼著哭著拖上三拍,聽在十二少耳內,都成了面目全非的陌生語言,自是聽不懂的,每每Tiger哥來看戲,他都忍不住嘆氣,有次站著都忍不住打嗑睡,還打起了呼,惹得台上的大老倌臉都黑了。


被訓斥了,下次十二便死捏著手臂保持清醒,但呵欠還是一個接一個,Tiger哥沒他辦法,就要他每次都幫忙剝花生,讓他沒那麼無聊,然而其實效用不大,重複性的動作顯然無法令十二提起精神,有幾次剝著剝著,頭還是一點一點的在釣魚,於是Tiger哥唯有把人打發去買宵夜。


從東邊的煎釀三寶到西邊的雲吞麵,通通給大佬買過一輪後,忽然變成晚晚都是麵,吃得Tiger哥光聞到大地魚湯的味道都要生膩,連連擺手讓十二自己吃。眼下,十二邊剝著花生,眼睛一時瞄瞄落在膠袋裏的花生衣,一時瞄瞄遠方,對廟街瞭如指掌的Tiger哥,當然曉得十二望的,正是雲吞麵檔的方向。


「喂,十二。」Tiger哥喚道,而回過神來的十二立即抬頭望向他,動靜像極了聽到自己名字的小狗;Tiger哥盯著自己的頭馬,健康紅潤的臉龐堆滿笑容,露在背心外的兩條手臂壯碩有力,難以回想最初從龍捲風接來這孩子時,那副被毒品掏空身體的羸弱模樣。Tiger哥抿住嘴,呶呶嘴巴,嘴角往麵檔方向撇,「約左人,咪去囉。」他沙啞的聲音帶著善意的調笑,「死仔包終於大個仔嘍!識溝女嘍。」


「咩啫!邊有啊。」十二皺著鼻子急忙否認,紅暈從顴骨一路蔓延到戴著耳環的耳朵,手上一下用力,花生不單被搓掉了棕衣,還被捏得一分為二。把花生粒放到Tiger哥手掌裏,十二又盯著地板紋路,忍不住咕噥:「十劃都未有一撇啦,邊有約……」


Tiger哥側頭,瞄了他一眼,接著望回台上,腳則不輕不重地踢了十二小腿一下,「既然十劃都未有一撇,咁仲坐響度做咩?」見十二未有動作,他便又踢了十二一腳,催促:「去啦!麵檔吖嘛!就打烊喇,仲唔去接人收工?」


十二呆了一呆,然後咧著嘴的笑著連應了兩聲「係嘅大佬!」,然後急忙忙的跑離了戲棚。他臨走前記得向其他手下交帶,要他們照看Tiger哥,看看大佬有什麼需要,還有快完場時記得要先沏一壺茶,鐵皮石斛加點菊花,大佬剛嗑了那麼多花生,上火的。手下呆呆的望著十二,結結巴巴的問:「鐵、鐵皮?要喺邊度拆出嚟?」聽得十二連翻白眼,心想架勢堂怎麼能招到比他還笨的人,於是擺了幾下手,著他找戲班的人要吧,戲班主晚晚都會沏這茶潤嗓,找他要,說是給Tiger哥的,戲班的人自然會張羅。


對方「喔」了兩聲,又點了兩下頭,一副懵閉閉的樣子,十二忍不住回頭,望著還在戲棚看戲的大佬,有點擔心,但想著也就一晚,應該還好吧?而且剛剛是Tiger哥叫他走的呀!想到這𥚃,十二就把手裏的花生都遞給對方,交代清楚:「你先剝晒啲花生殼同衣先,如果大佬要,你再遞俾佢,佢無叫你就唔好煩佢,知無?」


又是那個反應:「喔」了兩聲,又點了兩下頭,呆頭呆腦得可怕。


十二撇撇嘴角,不太滿意,但眼下也就這樣了。


*


麵檔。


金黃色的湯底熱氣騰騰,白霧氤氳得讓麵檔看來如陷仙境,用來煮麵的熱水在漏勺翻抖麵條時,煙霞蕩漾,使得掌管麵檔的人的臉龐清晰一剎,但很快又被水蒸汽半遮半掩,映得那張熱得鼻尖泛紅的俏麗臉蛋好看得不太真實,髮尖間鬆出來的碎髮因汗水貼在額上,一縷一縷的,看在十二眼裏,只覺像極了年畫上低眉善目的王昭君。


十二少遠遠一看,嘴角就忍不住上揚;一旁的老闆娘瞧著,連忙吆喝招呼:「十二少!又嚟幫Tiger哥買麵啊?一樣雲吞粗加底?」


「唔係唔係啊!」十二立即搖搖頭,又擺了擺手,像生怕老闆娘沒聽清,擅自給他下了單。「肚餓個陣我再嗌你啦!」,他向老闆娘擠了個笑容,眼睛都瞇起那種,老闆娘見狀便擺擺手,嚷嚷:「哎!咁我唔理你喇下!忙呀!你自便啦!」說著便去招呼正揚著手示意的客人。


十二一見老闆娘轉過頭去了,便立即湊到煮麵檔前,搓著髮尖,裝作毫不緊張的樣子向女生搭話,先問了名字、再問了幾點下班,全是些他已經打探出來的情報,最後才問對方住哪兒,是不是城寨?那邊他可熟了,而且這麼晚,她一個女生回家不安全,他可以送對方回家云云。


女生是最近才來廟街的麵檔打工的,十二起初以為是老闆娘的親戚,後來知道不是後,又以為對方是住附近,結果知道是城寨居民後,他下巴都差點掉下來……要知道麵檔是在淩晨打烊的,而白天的城寨,儘管有龍哥和信一他們在管理,但也難免有害蟲出現,更何況是深夜。儘管有著私心,十二的確是對這名女生一見鍾情,但要送對方回家,也有保護城寨街坊、和履行麵檔繳交的保護費的責任的意思在。


雖然私心的成分是比較多。


女生自茫茫白煙間抬頭,先是怔了怔,然後彎起嘴角,輕輕點頭。十二的心頓時掉進那鍋熱湯裏,都給煮化了。


「那我等等來接你。」十二說,努力壓著不怎麼受控的嘴角,試圖裝酷,心裏則懊悔著,怎麼不問兄弟借來那台鮮紅的電單車。


*


女生晚晚去廟街上班,十二就晚晚接人下班回城寨裏,時間長了,不單是Tiger哥會在時間差不多時,擠眉弄眼的提醒他,連手下那些𡃁仔都會捂著嘴,邊偷笑著邊問:「又夠鐘去接阿嫂喇?」,最後連麵檔老闆娘都笑他,一面跟十二說:「佢好女仔嚟㗎!」,一面又跟女生講:「十二好仔嚟㗎!諗諗佢啦!」不知什麼時候,雲吞麵老闆娘還兼差起媒婆。


每每聽到,十二少都只能摸著後頸傻笑。


*


「哇你條死仔……沉船沉到海底咁喎?」


信一用力撞了下十二少的肩,咬著吸管的他咬字含含糊糊,但無阻他把嘴角扭成一個賤兮兮的笑容,又揚揚眉毛,問:「條女好靚㗎?」


「靚!」十二立即無比確定地回答。


「有幾靚先?」信一問。那個年代,都還在用Call機,具拍照功能的手機自然是連影都未出現,雖說已經有菲林相機了,但那是情侶間確認了關係才拍的,尚未算得上什麼的十二少和對方,自然是未曾留影,只不過,如此這般只能憑描述去想像,也是那個年代才有的朦朧美了。


「好似王昭君咁靚!」十二少答得斬釘截鐵,但換來信一滿臉疑惑,反問他:「邊撚個王昭君?唱歌定做戲㗎?」,得到十二少一聲裝模作樣的痛心嘆息。「都叫你讀多啲書架啦藍信一,昭君出塞個個昭君啊!四大美人啊!有無睇大戲㗎你!連年畫上面都有佢㗎!」十二說著,信一毫不給面子地翻了兩顆大白眼,心想每次大佬們看大戲,都不知是誰坐在他旁邊,睡到整個人都壓了過來,還張著嘴打呼,害他尷尬到冷汗都滲出來。


「得喇得喇,知你哋係才子佳人、知你沉撚到落海底打直插埋落沙入面喇。」信一擺擺手,沒好氣地說。他把喝光了的汽水瓶擱到一邊,然後從胸袋拿出煙盒,抖了一根出來叼著,十二見狀,便拿出他衣袋裏的打火機,單手按亮了後遞到信一面前。信一側頭,瞄了他一眼後,舌尖輕推煙捲方向,燃了煙。


信一深深吸了口煙後,才邊呼著邊說:「啫係咁,呀十二哥,你要溝女查實我就無意見嘅,但你晚晚當城寨無掩雞籠咁自出自入——」他皺著眉,又吸了口煙後,才慢吞吞地續說:「——我好難做喎?」


他一揚眉毛,咬著煙的嘴沒有笑容,堆滿臉的,是屬於龍城幫頭馬遇上麻煩時的煩躁,像在判斷這是動嘴還是動刀解決的事。


「咁……佢住城寨入面吖嘛。」十二少應道,仗着兩人多年的交情,他斷定信一不會這時候就給他斬過來。


「屌,憨居。」信一都要被他氣笑,噴著煙的用鼻子嗤笑,抖落的煙灰掉到地上,「咁你想搬返入城寨啊?」信一仰仰下巴,擰著的眉毛擺明了他問的不是一句問題,但見十二真的陷入考慮,不禁輕踹了老友一腳,點醒對方:「低能㗎?你真係想搬返入嚟?你梗係帶對方搬出去啦係咪啊懵怲!」


「係有心追嘅,就去買扎花仔俾人啦,記住係紅色玫瑰花添啊!咪撚送菊花俾人。」信一語重心長地叮囑,唯恐偶然犯傻的兄弟搞砸這段姻緣。


十二少如夢初醒,「啊」了一聲,又一搥掌心,頓覺充滿道理,自己的確該接對方離開城寨才對,心想這藍信一不愧是日日收情信的藍信一,雖然十二少都頗為肯定,對方的戀愛經驗只等於自他出生以來電視台播了多少部電視劇。


有時候,十二少會懷疑他兄弟是不是「那方面」不行、或是根本就喜歡男人,不然這麼多年收到的表白和情書,都差不多夠編一本城寨女性居民名冊了(還有好幾個是寨外的姑娘),但對方一次都沒答應之餘,還要嫌被告白告到煩,氣得十二一陣牙癢。


哪怕每次兩人一起去撩女仔時,信一那張嘴都口甜舌滑得驚人,哄得女生們總是傻笑不斷,但十二總覺得,信一搭訕女孩子只是為了飾演「藍信一」該有的樣子。


唉,十二少心想,要是信一真的喜歡男人就好了,那麼這世上就少了一個靚仔跟自己搶女,實在是好事一件呀!


*


十二聽取了信一的意見,買了花,又梳了個特別整齊的頭,甚至跟信一借了點古龍水,抹在頸側;新買的耳環銀亮亮的,綴了顆黑得剔透的寶石。


在麵檔門口抱著一大扎紅色玫瑰花的十二少,自然是無比顯眼的,食客和老闆娘都頻頻朝他望來,而這些好奇甚至是八卦的目光,其實打從他今晚出現在廟街便出現了,畢竟十二少作為架勢堂Tiger哥頭馬,本就有點名氣,今晚打扮到像開屏孔雀似的,任誰都會覺得有事,於是乎人人都向他拋來揶揄的眼神,像在調侃他今晚有什麼著落啦,鬧得十二少滿臉通紅,紅得連Tiger哥都看不過去,用力拍了下頭馬後腰,喝道:「溝女咪溝女囉!怕咩醜!」


「Tiger哥……」十二少低喚,忍不住瞅著他的大佬,試圖從對方身上得到自信,問:「你覺得……你覺得我會唔會成功?」


「我點嗱知。」Tiger哥立即答他,反問:「我睇起嚟似識睇相咩?定我瞎左隻眼,你當我盲公識摸骨?死仔,係你就係你㗎啦,問乜春。」他端起茶杯,呷了口茶後,才趕十二少走,擺擺手說:「咁得閒問我,自己去問人吖嘛,懵仔。」


十二「喔」了一聲,又點點頭……暗忖這動作怎麼那麼這麼熟悉?但他無暇去想了,只顧著去拿在花店預約好的花。


於是乎,一個花枝招展的十二少就這樣,抱著玫瑰花,出現在麵檔門口,等他的王昭君下班。


十二萬萬沒想到,當女生被老闆娘提醒後,自忙碌中匆匆抬頭,眼睛在望到那束嬌艷欲滴的花束時,臉露的竟是一抹苦笑,面有難色得彷彿十二少不是來告白的,是來一口氣追收一整年份的租金與保護費……恐怕若是這樣,對方的表情也不至於如此為難,畢竟要繳錢的是老闆娘,不是她。


女生收回目光,低頭用抹布擦了擦手後,向老闆娘低聲說了幾句;十二少看到老闆娘替了煮麵檔的位置,然後女生走到他面前,說老闆娘給了她十分鐘時間,問十二少這附近哪裡有方便說話的地方,於是十二給他們找了個隱閉的地方。


隱閉到連光線都不怎麼清晰,可惜聲音不用燈火通明都能聽清。十二少聽到那女生道歉後又道謝,但說她有喜歡的男生了,所以無法接受十二少,但還是,很感激對方這段時間的保護。


十二少知道自己現在臉上,一定和對方擠著同樣的苦笑,但他還是得問:「……那個人是誰?」雖然他也不知道問來幹嘛,知道了又能幹嘛,就是知道了對方喜歡的是誰,總之那個人不是他,不是十二少,不是梁俊義,就夠得不能再夠了。


聞言,女生先是怔了一怔,又遲疑了半晌,最後才用不比蚊蚋大的聲量說:「是……藍信一,城寨龍城幫的……你也認識的那位。」


這下換十二少怔在原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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