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寨-十二信】兄弟一場 (3)
兄弟如手足。
* 廣東話對白,其餘書面語
* 電影版十二信的同人
* 下章結束
當晚,千愁萬緒的信一自然是難以入眠,輾轉反側得幾乎滾平了枕頭。
睜開徒勞地緊閉的雙眼,雙眉緊蹙難舒,烏亮的瞳仁倒映出房內擺設,貼在牆上的一張張明星海報因昏暗而變得面容模糊。目光漫無目的亂遊,最終停在天花板上的霉斑。
寨城內長年不夠陽光,香港又偏偏是個潮濕地,於是乎舉目可見,寨內處處天花板或牆壁都油漆斑剝,攀附了斑斑青綠。
片片懇而未落的天花油漆,就在信一床頭,每每睜眼,都要疑心它們會掉進眼睛裏,幸好它們倒是爛得堅強,吊了大半年,半片都沒掉。天花油漆爛了,霉斑又哪會遠?只見一片像墨水暈染似的青黑色的霉斑,從角落延伸到房間中央。
信一看著這熟悉的污跡,心緒不寧到無法自控地回憶起一些往事,然而那些過去,視野裏都有著另外一人,而且正是他心煩的原兇。
說來有點稀奇,城寨內是有教會的,儘管遠不像電視裏看到的那般窗明几淨,一樣被濕氣蠶食環境,照不進陽光的底層單位內被燈泡照得冷白,揮之不去的城寨氣味充斥,又混合了癮君子獨有的怪味……然而如此的一個地方,卻是梁俊義當年重新做人的起點。
信一至今還記得,自己當時跟在大佬身後,手裏提著兩人份的早餐,生滾牛肉粥裝在保溫壺裏,兩根包在報紙裏的油炸鬼散發著撲鼻的香味,夾雜著不斷往後吹來的二手煙味。大佬習慣每早都來一根提神煙,從買完早餐開始叼著,一路抽到進髮廊時,就抽得七七八八可以擰滅。
天天如此,但那天距離理髮店門口,還有十來步的距離,低頭看路的信一,眼尾餘光就看到尾巴還有火光的煙頭被彈到一旁去,然後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當信一抬起頭,用因早起而迷懵的雙眼,呆呆地看著大佬急步跑向前方蹲下,略作檢查後便回頭,提高聲量命令信一:「你返入鋪頭先。」
信一記得,當時大佬臉上的神情凝重,緊皺的眉間、與茶色的墨鏡都藏不住那份緊張與擔憂,於是他點了點頭,提著早餐縮到走廊邊,讓道給大佬先行。
就在這時,他看到大佬抱起了趴在地上軟綿綿一條的人。
一張蒼白到毫無血色的臉,連著一具瘦到皮包骨的身軀,淩亂的攣髮披著臉,豐滿的嘴唇半張,嘴角還殘留著乾涸了的嘔吐物污跡……城寨裏的毒蟲千千萬萬,但年紀這麼小的還是罕見,而且還當過一陣子信一同窗,要信一不記得這人是誰都難。
龍捲風抱著氣若游絲的梁俊義跑去診所,自認是城寨治安委員會會長的他,自然是想要保著這條過於年輕的生命。信一目送了他們,怔怔地看著大佬的背影消失到樓梯轉角,呆神了一會,才被手裏保溫壺的重量喚回來,挪著腳步走進理髮店。
放下手裏的早餐到沙發前的茶几,信一到電話前,戳著轉盤撥了個電話去診所,提前為大佬吵醒了醫生,說明了情況,好等對方先開著門、備著藥的在等,爭取時間。
醫生花了不少氣力,才從鬼門關前生拉硬拽梁俊義回陽間。在診所觀察了一天後,龍哥就帶了人去教會,親自跟負責戒毒所的英藉小姐說明情況,請對方安排一個宿位。信一不太清楚當時大佬是怎樣跟十二談的,總之十二發誓說這次一定戒清,於是就在教會住下。
當時,其實信一與十二之間並沒有多熟,畢竟雖是同窗,但十二常常翹課,不是去打工、就是被打到無法動彈,反正不常出現在義學,後來還索性退學了,因此信一和他也沒說過幾句話,只不過,大佬吩咐要信一平日路過教會時,就幫著多看幾眼那小孩,於是信一就聽話去看看。
戒毒是怎樣的過程呢?信一知道是痛苦的,但直至在旁觀看了一遍整個過程,信一才曉得僅僅用「痛苦」二字才不足以描述,如果地獄真的存在,那大概是從第十八層一步步徒步走回人間的過程,用破爛的身體,牽著無力的靈魂,一步一步,把自己由鬼模鬼樣收拾回人形。
教會不派「橙汁」,起初信一以為是因為窮,買不起,還想著自掏(大佬的)腰包贊助一點,好讓梁俊義「師傅到」時別老叫得那麼淒慘,後來才知道人家用的方法叫福音戒毒,不用美沙酮,一群人圍著唱歌唸經講講耶穌就夠。信一聽完,半信半疑,心想大佬是不是被騙了,這樣能戒毒的話,政府還有必要建診所派美沙酮嗎?於是更勤到教會去,打著關心的旗號,本著監察的心思。
怪就怪在教會的人,每次見到信一來探梁俊義都相當高興,老說這會給戒毒者帶來動力,可以鼓勵到對方堅持下去,又說陪伴是股很強大的力量云云,聽得信一肉都麻了,每每都不想在大堂多待,於是直奔去十二的房間。
他經常在睡,畢竟抵抗如百蟲噬心似的毒癮實在累人,偶然清醒,雙眼卻在放空,靈魂出走到遠方怎喚都沒反應,又或是瑟縮成一團不斷抖震,口水鼻涕橫流;這些時候,信一都會選擇直接轉身關門離開。
很偶然的偶然,才遇到一個可以交流聊天的梁俊義。
也是那時,信一才逐漸知道了十二的故事,知道了他不喜歡自己的名字,知道了他給自己起了個朵叫「十二」,知道他為何年紀輕輕就在追龍……毒癮沒發作時的十二,傻呼呼的,常常說著說著就自己笑起來,瞇著眼睛,又襯著那頭亂到可給雀鳥棲息的捲髮,實在傻得嚇人,讓信一瞧著瞧著也忍不住笑。
漸漸地,即使打開門時遇著的是無法交談的十二,信一也沒再離開,而是坐在他身邊,或握著他的手、或輕拍他的背、或低哼著門外傳進來的詩歌聲,徒勞卻非無功地陪伴在側,又在義工們都忙不過來時,幫著照顧十二的飲食和擦澡。
隔著一層薄薄的皮膚與濕毛巾撫摸到的骨骼形狀,彷彿同為人類的對方忽然脆弱成某種易碎品,那怪異的感覺深刻留在信一腦內,即使日後十二長回不少肉了,連臉頰線條都圓圓潤潤的,但信一還是忘不了瘦骨嶙峋到連白背心都快掛不住肩的梁俊義,每每一同吃飯,都忍不住拱對方多吃點、再多吃點。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戒毒房的住客換了又換,連十二鄰床那名年過五十的癮君子,竟也戒清了癮頭,兩眼清明地發誓會重新做人,離開戒毒所當日,流著眼淚鼻涕向教會內全部人道謝,連剛好到來的信一都得到了一個擁抱,於是渾身僵硬的信一遲疑地回抱,心裏懷疑這名「龍城幫多年忠實客戶」會不會明天就出現在粉檔,但無阻他彎起嘴角,佯裝欣慰地微笑,並壓著聲線在對方耳邊低喃警告:「咪撚俾我哋見到你又嗨返嘢,唔係嘅話,手都斬斷你。」
說完後,他便退開來,用力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看著對方慘白的臉,心下滿意。他不在乎這老道友會不會橫屍街頭,他只在乎要是這人復吸的話,會不會影響到十二的康復進展,讓大佬傷心難過。
老道友跟眾人道別後離開,義工們部分忙著打掃禮堂,收拾剛剛歡送會留下的物資,又有部分義工入了房照顧病人,反正各有各忙的時候,便沒人有空理會信一這張熟面孔在禮堂做什麼。熱鬧過後,十二在台下的長椅上打起了瞌睡,腦袋一點一點的,信一在原地站了一會,略帶遲疑地坐在十二旁邊。
那時十二已經成功戒了兩個多月,癮脫得七七八八了,肉也總算長回一點。教會的義診醫生說「體毒」已經戒斷了,但仍未安全,因為復吸的人往往就是體毒戒清時鬆懈,沒完成整套療程就離開,結果沒多久,又回到了戒毒所。
「心癮最難戒清,所以先要佢哋喺戒毒所住一年。唔單只係要抆甩鋪癮,仲要佢哋鞏固信念,準備好出去之後嘅生活,可以繼續抵抗誘惑……尤其喺城寨,買粉仲易過買煙。」醫生推推眼鏡,這樣說,而他看著十二的樣子,並無半分信心。
信一當時重重拍了拍十二的肩膀,笑說:「放心啦醫生,粉又好、煙又好,甚至係酒都好啦,我哋全部都唔會賣俾呢個𡃁仔㗎喇。」,醫生皺眉,上下打量了信一幾眼,似乎不太了解眼前這小孩何以誇下如此海口,於是草草點了幾下頭,懶得當真,也不知道那時的信一已是管理龍城幫帳簿的人,怪就怪龍捲風的育兒方法太前衛。
這就兩個多月了,信一暗忖,在旁見證十二康復進程的他,卻是天天都怕這沒心沒肺的傻人有天突然又拿起了錫紙。信一抓了抓頭,又扳了扳手指,數來數去都還有七個多月要熬,不由得幽幽嘆了口氣。他明明跟梁俊義差不多年紀,但信一突然覺得自己變老了好多好多歲,白頭髮都要冒出來了。
挨近前排的椅子,掌根托著臉頰,信一又再老成地嘆了口氣,眉頭皺起,仰起的頭,令視野越過一排排木椅,凝望正前方高掛的木十字架。
眨了眨眼,信一坐起身,匆匆左右張望了幾下,確認周遭的人都在忙碌,而梁十二還在睡覺,沒人在望自己時,便縮起肩膀,藉著前排座位的椅背作遮掩,合上雙眼,在十字架前低下頭,雙手合十交扣。
信一不會知道祈禱是怎回事,他也不信耶穌,但那刻,他忽然想要這樣做,所以他模仿每年大時大節都湧進天后廟裏祈福的人們,在心裏唸唸囔囔:「耶穌哥啊耶穌哥,你保佑下梁俊義條死仔今鋪戒得甩啦,事成嘅話我食長齋……吖唔係,你唔理我食唔食肉㗎啦都,咁一係我捉埋十二黎洗教會一個月廁所啦好無?一於咁話喇喎耶穌哥!」
現在回想,這樣的禱告內容沒招來雷電劈下,也算耶穌哥心胸廣闊了。
最後,信一又好、十二又好,都沒有正式受洗,但他們的確有回教會洗廁所,而且一洗就洗了三個月,直至大佬安排了十二到廟街跟Tiger哥,遠離那條毒煙彌漫的光明街。
被回憶佔據腦袋的信一坐起身,整了整枕頭後又重新躺下,但輾轉得像床舖長了鋼釘,捵床捵蓆到快吵醒鄰房的大佬。
更麻煩的是,捵著捵著,他竟然更加記得當年的情況,記得被毒癮折磨得捵床捵蓆的十二,緊緊握著他的手,用力到讓信一指根發痛;又記得十二的臉伏在他的頸窩,哭著喊著,又熱又濕的呼吸拂過皮膚,哆嗦到口齒不清的嘴巴一時說想死,一時又說不想死;一時叫信一走開,一時又叫信一別丟下他……反正信一好記得,當下他感覺,十二握著他的力度,彷如遇溺者攥著救命稻草。
信一還記得,那時他神差鬼使地伸出手,輕輕攬過對方,手掌輕拍在汗濕的背,一下一下,像在哄夜驚的孩童,溫柔得連信一都不曉得原來自己還有這一面。
他和十二之間沒燒過黃紙,實際上也沒有這個需要,因為不用天后娘娘或關公做證人,經過那些日子的藍信一和梁俊義,早已是比兄弟還親的手足關係。
想著、想著,信一又嘆了口氣。
*
到了明早,天才剛亮之際,徹夜未眠的信一便起床梳洗,買好了早餐便到理髮店裏等著,而當宿醉的龍捲風叼著煙、皺著臉的開門時,看到門生臉上那雙誇張的熊貓眼、還有佈滿血絲的眼白,不禁呆了一呆。
擰滅了抽得七七八八的煙,龍捲風盯著滿臉決絕的信一,手指頭在一旁工具枱上點了點,然後從胸口口袋裏拿出香煙,慢悠悠地抽出一根,叼住,再打火。信一也不急,慢慢地等尼古丁壓住大佬的宿醉頭痛。
龍捲風用夾著煙的手揉了揉額側,又給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後,他才開口,聲音沙啞地問:「講啦,想點?」
煙從指間移到嘴邊輕輕叼著,龍捲風合上了雙眼,老神在在得很。
這時的龍捲風心裏想,不過是請個假,去廟街跟Tiger的頭馬十二仔打場架啫?沒什麼大不了的,也不知道信一那副從容就義的樣子是在演哪齣,唉,遙想當年他年輕時,也跟Tiger打過不少架啊!跟狄秋也打過、藍森也打過,反正談不攏時就揍啊,年輕嘛,男人嘛,就連阿占也……唉,這個就不提了。
愈想,他心下就愈定,甚至嘴角都隱隱泛起一絲笑意,笑年輕人的小題大做,卻沒想到自他那得意門生嘴巴吐出的請求,竟嚇得他連嘴上的煙都掉到地上——
「大佬,你可唔可以幫我剃光頭?」信一語氣真誠地請求。
龍捲風猛地睜開眼,坐直了身看向素來貪靚的頭馬,目光在那頭燙得蓬鬆的漂亮捲髮上轉了個圈後,才訝異地反問:「你肯定?剃咗至少要幾個月至生得返而家個長度㗎喎,唔好到時又發脾氣啊。」
信一咧嘴笑了一笑,輕佻地回答:「啫係仲生得返啦係咪?咁驚咩啫。」
頭髮剃光了還能再長,但手足沒了呢?
天殘地缺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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