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信衍生—地藏X信一】人原是孤獨的 (1)

龍捲風的喪禮上出現了一名不速之客,自稱是張少祖的親弟。

披麻帶孝的信一瞧著那張相似得過分的臉孔,起初一怔,但很快便從對方眼裏的陰鷙中,區分出他與亡者的差異,而面對陌生人的無事獻殷勤,信一向來有自己一套處理辧法。



Chapter 1


地藏有一個同樣由他人賦予的名字,叫「振國」,常見又土氣,而且出自他不喜歡的人的嘴巴,還要配上他更厭惡的人的姓氏,所以他從不提起自己的本名,這就是混黑的好處,基本上沒人會用本名互稱,除了警察會刻意連名帶姓地喚。


從「地藏」到「地藏哥」,日子長了,要不是身份證上還印著「馮振國」三字,恐怕他都不記得當年老母幫他取了什麼名。


夾著一根瘦瘦長長的香煙,嘴唇離開濾嘴,輕輕呼出一口灰濛煙霧;抽慣了雪茄的地藏,撇了撇嘴角,對沒滋沒味的雲絲頓鄙夷至極。都混黑了,都在賺折壽的錢了,結果卻在抽這等垃圾煙,簡直莫名其妙。


地藏倏地丟下煙蒂,沒抽過幾口的香煙落到灰白色的街上,造工精良的皮鞋用力踏了上去,轉著鞋尖難掩憤恨地將其踩熄。


一旁的迪奇見狀,連忙上前,彎著腰的他手臂掛著地藏的外套,絲質布料泛著幽幽銀光。晚風拂過兩人,清勁涼爽,撥亂了地藏額側垂下的髮絲。風從這邊刮來,又自這邊回去,像跑遠了又折返、又像執意要吹亂地藏的頭髮。


地藏皺起眉,用力地嘖了一聲,朝這陣風發起了脾氣,低聲含糊地罵了句髒話,「母」字結尾的。墨鏡下的眼似乎有著目標,怒瞪著天際一角,明明眼前只有一片黑得和諧的天空。


風止了。


皺著鼻子哼笑,地藏笑得像個勝利者。


*


靈堂。


正中央架了一大張黑白肖像,盯著每一個進來的人,面容嚴肅,不怒而威,但看在某些人眼中,恍惚間能看到抿緊的嘴唇隱含的笑意,而看在地藏眼裏,卻只感到生理性不適,為這張與他過於相像的臉。


按捺著想要搗亂的滿腔不忿,地藏佯裝恭敬地向亡者鞠躬,但忍不住翹曲的嘴角,充分掀示出他的身分,絕不是來向龍捲風送行的故友或街坊,絕不是仰慕城寨神話的信徒,其異心坦露無遺。


坐在家屬席的信一,雙眼籠罩在麻袍帽簷的陰影下,眼睛盯著一位又一位的來賓。他的臉上本來沒有表情,眼淚早要在海邊流乾,現在的他必須展現出龍城幫新任龍頭的樣子,才能鎮住座位上那群各幫各派的牛鬼蛇神;然而板著的臉在地藏進場時忍不住破功。


信一盯著那人,不由得怔在原地,一時之間還以為是龍哥回魂,但相似的眉眼間流露的陰鷙,充分說明了這是一名陌生人。


呆了一會後,信一才在旁人提醒下,鞠躬謝禮;低頭、彎腰,目光低了下來,望向地板,耳朵聽到堂倌聲線嘹亮的叫喊,正欲抬頭之際,一雙鋥亮的皮鞋走進信一的視野裏,於是信一的視線只得沿著那人的鞋面、褲管、恤衫、領帶,一步步往上移動,最終停在那張與亡者相像得嚇人的臉龐。


烏黑的頭髮也許是染的,但眉鬚並無夾雜半根花白,也許都足夠證明,這名陌生人的年齡比棺木裏的人年輕。


信一盯著這張臉,毫無頭緒,畢竟他才剛接任龍城幫龍頭之位,過去他的圈子只有城寨與廟街,頂多加上油麻地果欄,與正興並無多少接觸,再加上城寨內的白粉貨源另有其人,自然不曾見過地藏。


若是見過,相信自己不可能忘得掉,信一暗忖;瞧著陌生人看的眼,忍不住浮上些許情緒。


對方那藏不住的眷念,地藏察覺到了。黑白分明的眼珠,幽幽轉了去瞟黑白肖像,心想自己兄長真是一世好命呀,從當年老母揀他不揀自己,到如今做了一輩子骯髒生意,死後竟然還有仔送終,除了「死好命」外,地藏無意找其他解釋。


裝設的人工義肢像失靈般倏地抽搐了幾下,地藏把手收進褲袋裏,然後才挪步向信一再走近了一步。


信一只能把頭再仰高了一點,好看清楚對方。他看到那人下意識勾起笑容,一抹懶得修飾其虛偽的微笑掛上,但很快又抿住,顯然也意識到在喪禮上,板著臉才是該有的表情。


那人整了整衣領,又清了清喉嚨,似乎是想引起信一的注意力,等對方先開口的,但信一的嘴唇沒氣力動了,光是維持心臟跳動已吃力萬分,於是地藏只好乾巴巴地開口。先是自報名號,但「地藏」是何許人,信一根本沒有頭緒,反倒是其他賓客展現出不一反應。


地藏往後睨了一圈,看著那些或認識或陌生的幫派成員,不禁冷笑,完全明白這群人為何會出現……好笑了,他哥的東西,這群人憑什麼以為自己會有份?


想到這裡,地藏的眼神便冷了幾分,同時也攢夠了心情,跟披麻帶孝的𡃁仔自報身分,只是說著說著,地藏又忍不住笑。


「日後有咩要幫手就出聲,既然你係少祖佢——」地藏扭了扭嘴角,險些被自己說出口的話給噁心到,但表情仍是那副溫情款款的模樣,「——當仔咁養大,咁你就係我地藏嘅侄仔。」


「邊個恰你,就同我講,阿叔就幫你打柒佢。」地藏揮了揮拳頭,用上哄小孩的口吻笑道,又拍拍了信一的肩膀,用的是裝有義肢的手。


信一盯著這個自稱是張少祖親弟的陌生男人,皺起眉頭,但兩人面容相像的程度,除血緣外,恐也再無其他解釋,只不過仍是解釋不了,為何他跟在大佬身邊這麼多年,從未曾聽對方提及自己的兄弟,導致要信一這並無血緣關係的人硬著頭皮自封為「契仔」,才能披上麻布衣,以主家身份為大佬送行。


「有心喇,地藏哥,多謝你先。」信一彎起一抹淺淺的微笑回應,用缺指的那邊手,反手拍了拍地藏的手背,又道:「龍城幫可以有地藏哥作為盟友,真係莫大嘅榮幸。」簡簡單單就撇清了兩者關係。


「仆街吖,我口講話幫你啫,你直接將我同龍城幫上契?」地藏心想,但當然有冤無法訴,總不能丟臉且窩囊地收回方才的話,尤其是他還在飾演一名溫柔好叔叔的時候。


地藏睨著這攣毛𡃁仔,笑意從眼底裏消失,義肢手指緊了緊對方肩頭。


「唔洗客氣,應該嘅。」地藏說。


畢竟在地藏眼中,張少祖的遺產理所當然該由唯一還有呼吸的血親繼承,包括銷金窟城寨、爛鬼龍城幫、以及養到忠心又孝順還長得不錯看的契仔,一切都是他的所有物。


地藏既然是龍捲風的親弟弟,哪怕兩人年齡有不小的差距,地藏也無法年輕得去哪裡,而且也是混黑道的,他無法不去想,如果有朝一日輪到自己時,會有誰給自己張羅喪事。


想著,地藏的虛情假意忽地染上幾分真心,瞧見侄子的臉上還有道疤,便換上平日哄女友的語氣,佯裝痛心地問:「陰公嘍,搞乜塊臉傷咗一撻?」姆指在疤上刮了刮。


信一不著痕跡地往後靠,試圖躲開這對初次見面的人過於親暱的互動,並說:「之前俾隻癲狗咬到啫。」信一望向地藏,笑了笑後說:「放心啦,隻狗死咗㗎喇。」他頓了頓,維持著這抹微笑,補充說:「係我親手捅死咗佢。」


地藏與信一對望,明白對方那抹懾人的笑容是在恐嚇,但若果區區如此就被嚇到的話,那便不是香港四大毒販之一的地藏了。索性當小朋友剛剛沒說話,地藏繼續用哄女友的口吻說:「咁唔得喇,要食返啲燕窩補補佢。」他的手停留在信一下巴,指節輕輕托著下頷,回頭下命令:「迪奇,去買幾盒返嚟俾信仔。」


信一冷眼看著這名陌生人獻殷勤,笑容倒是勾得更深了,陪著對方的戲,一臉天真無邪地說:「但我食開大佬燉個啲,要有埋枸杞、蓮子同紅棗,蓮子要去心,紅棗要剪半去核,同埋我唔食燕碎,淨係食燕盞,最好就印尼金絲血燕盞啦,不過呢啲要浸發成日,仲要燉至少90分鐘,我大佬就麻煩啲,佢一燉就燉兩個鐘咁,話滑啲喎……」


誰不知道龍捲風有多寵他的頭馬?就是沒想到連洗手作羹湯都做得出來。


信一滔滔不絕地說,而他每說多一個要求,地藏就狠不得往張少祖的棺木踹上一腳,罵對方到底養的是什麼玩意,就是養親生女兒也用不著親自費心燉燕盞吧?而信一最後還來一句:「地藏哥,乜你對我咁好啊?」眨巴眨巴的眼,彷彿篤定了對方要給他帶補品,還得按著他剛剛報的那串要求來送。


劇本是地藏自己挑的,硬著頭皮也得演完:「……迪奇,去搵個廚房佬燉俾佢。」,然而地藏也不是白痴,也深信自己的哥哥再白痴,也不至於傳位給一個白痴,因此也意識到了這攣毛𡃁仔竟然夠膽玩他。


「記住食多啲。」地藏說,重重拍了信一肩膀幾下。


信一忍了下來,嘴上狀似客氣、實質寸步不讓地回應:「放心,地藏哥既然送得俾我,我多多都食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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