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一中心/無cp】童年紀事
- 一些關於信一童年的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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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藍信一現在的皮相,都可以想像到小孩子時的他長怎樣。
深深的雙眼皮襯著圓圓的眼,軟糯糯的臉頰紅撲撲的,烏亮柔順的頭髮梳得整齊,而那張油嘴滑舌,則是從小到大都沒有變化,只要對方是成年女性,不管芳齡幾許,小信一張嘴就是一聲清脆悅耳的「姐姐」,喊得真心真意真誠真摰,總哄得人心花怒放。
從小就精於計算的信一心想,叫一聲「姐姐」就有糖吃,何樂而不為呢?
心裏的算盤打得滴噠作響,臉上自然笑得更為真誠,於是乎那張橡皮似的厚臉皮呀,自小便練成了。
起初張少祖都沒打算管,畢竟要是去管呀,小信一不叫「姐姐」了改叫「姨姨」「婆婆」時,就算他是堂堂龍城幫龍頭龍捲風,也難敵一眾不會給他半分薄面的女性城寨街坊們。她們一人啐一口都能罵得他灰頭土臉,更別說要是得罪她們,日後他就是想買根葱回家炒點青菜,都難若登天。
不想管呀,但問題是這機靈鬼跟人討糖,討得吃不下飯都算了,還連牙都壞了一隻。
天曉得只是讓他獨自放學回家而已!
天曉得這只是藍信一獨自放學回家的第四天而已!
那個年代的小孩子,別說獨自上學放學了,連全家的飯都會燒,還要幫忙照顧家裏的弟妹,甚至會在課餘間打點零工幫補家計……要信一在龍哥忙的時候自己放學,實在不是什麼苛刻的要求,更別說龍哥這段時間都是在忙幫派事務,那種殺氣騰騰的場合他怎敢帶小孩子去?
要是他真的帶了信一去那種地方,讓一個才小一的孩子旁觀黑社會談判,恐怕這才是真的虐兒吧。
信一的蛀牙到發現時,已經到了會痛的程度,不拔不行,只慶幸城寨裏多的是牙醫。
剛拔了一隻臼齒的信一淚眼汪汪,雙眉緊蹙,棉花球咬在嘴裏,鼓起了一邊臉頰,而捂著臉的他一副被世界出賣的淒慘樣子,明明是回家的途中,卻演得像在上刑場;而他身旁的龍捲風嘛,只能安靜地抽煙、安靜地呼煙、安靜地思考……思考不過是四天時間,而且不過從小學回城寨的短短一段路,就算用爬的也用不了二十分鐘。
那麼短的路程,這個藍信一,到底是哪裡找來那麼多的婆婆姨姨請他吃東西,竟能吃到蛀牙?
蛀掉的臼齒,不幸地還是剛長出來沒多久的恆齒⋯⋯剛長好沒多久就要拔掉了,實在是隻英年早逝的牙。
尼古丁游過肺腑再經口鼻呼出,龍捲風拍了信一的後腦勺一下,咬著煙淡淡責備了一句:「睇你以後刷牙仲偷唔偷懶。」
說完後,忽地想起信仔不知從哪學來的「鐵公雞」性格,之前連他買煙買貴了幾仙都要唸,便福至心靈地補上一句:「你大佬未缺錢到連買多幾罐牙膏都有困難,你咪同我慳到用鹽水刷牙啊我警告你。」
信一乖乖「喔」了聲,低頭盯著腳下延伸的長長影子,揉揉根本不痛的頭殼。
一天中最燦爛的橘色夕陽漸落,城寨又回到曖昧的昏暗中,借由不多的、微小的、零碎的人工光源逐去些許黑暗。
影子都快融化了,消融於黑暗中,糾著眉又噘著嘴的信一暗忖,用著也快融在空氣中的細小聲量,喃喃訥訥地抱怨:「但啲薄荷牙膏好鬼辣呀大佬……」,堵在傷口上的棉花球讓他咬字變得奇奇怪怪。
龍捲風耳尖微動,睨了睨某個試圖撒嬌的小孩子,對上一雙委屈得理直氣壯的眼,扁起的嘴唇嘟得老高,都快能用來掛衣服了。
「咁𠺘多幾次口囉。」龍捲風無奈地答,隨手擰滅了香煙。
「𠺘多次都係辣呀。」信一應道,又見大佬似乎氣完了,便大著膽子去拉龍捲風的衣襬,然後抬高雙手示意。「大佬,我攰喇。」小信一說完後,就真的站在原地不走,那副驕橫模樣,都不曉得哪人才是大佬了。
「小學喇喎?仲要人抱?」龍捲風詫異地問,但他還是彎下腰把小孩撈到手臂上。
他沒有多想太多,也沒有概念,到底從幾歲開始就要訓練小孩自己走路,不該再抱……任信一小一又好、小六又好,在龍捲風眼裏都還是小孩子,值得且需要被保護,所以只要他還抱得動、只要信一想,他都會繼續。
「唉,大佬你唔知㗎喇……返學呀,好攰㗎!」信一老氣橫秋地嘆道,同時伸出兩截蓮藕似的短短手臂,圈上龍捲風的頸抱住。
出過汗的小孩熱熱臭臭的,是龍捲風在不知不覺間習慣了的味道。
「咁真係辛苦你喎信一哥。」龍捲風挖苦道,結果小孩竟然嘆著氣的,拍了拍他的肩,一副「呢啲嘢大家心照啦」的嘴臉,龍捲風都要被他氣笑。
見小孩在他手臂上坐穩了,龍捲風就下意識掂了掂重量,心想信仔好像變重了,但願是長高的徵兆,別要長胖,不然阿秋送來的新衣裳都要被浪費掉。
他也是服了他那富豪兄弟了,都說過無數次,家裏還有一大袋未穿過的、甚至連牌都還未剪的童裝,結果這人沒隔幾天又送來一大袋,說什麼料子好、版型新、「來佬貨」,搞得他們家的衣櫃有大半都用了來放童裝,又讓年紀小小的貪靚鬼信仔,每早出門前都要花個一小時來搭配衣服。
「咁返學咁攰、而家行一陣又攰,你之前自己點返屋企㗎?」龍捲風也就隨口一問,沒想到就是這一問,成功解開了謎題。
只見信一眨了眨眼後,仰起小下巴,振振有詞地回答:「唉,仲好講,個陣就快攰死我喇大佬!」他還敢抱怨,「咁所以我咪沿路搵地方坐下囉,例如三姑間鋪啦、福婆屋企門口啦、七姨個檔口啦、四嬸樓下啦……」信一認真地扳著小手指逐間數,含在口裏的棉花球都難阻他繼續「嘴招招」。
聽著,龍捲風頓時明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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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這般,再讓藍信一自己一個人放學,恐怕在小孩的整口牙爛光之前,就已經胖到連髮型鋪門口都擠不進去,於是乎龍捲風不得不物色一個優秀的托兒對象,點到點的運送這小祖宗回家。
托給城寨的街坊,下場已經太清楚了,而要是托給手下那些馬仔,龍捲風確信,不出三日,別說番攤魚蝦蟹,怕是連天九,天資聰穎得可恨的信仔都學會怎打了,所有「牌頭」都能朗朗上口,舉一反三……一想到那副景象,龍捲風頭都要痛起來,彷彿感受到故友藍森向他投來的責怪目光。
不找一個可靠的人不行,龍捲風堅信,心腸還要硬一點,不然被信一多撒幾下嬌就心軟的話,恐怕小孩的牙又得多爛一隻。條件苛刻,托兒人選在他左挑右剔之下,少得屈指可數,幾乎都是些生死之交……要是龍捲風不敢把自己的生命交予對方,那他就不敢把藍信一交託給這人照顧。
有著如此嚴格又鄭重其事的條件,人選頓時縮窄,僅容兩名黃紙兄弟有幸入圍。
湊巧那時,Tiger代表廟街來跟城寨談點合作,關於什麼「嫖賭一條龍」之類的,讓寨外人乘搭從廟街出發的白牌車,到城寨裏遊玩外邊不能玩的……龍捲風聽後,吹吹煙灰,只問了Tiger一句:「你聽日得唔得閒?」
「聽日就開波咁心急?咁最多得兩個司機返到工咋!」Tiger訝異反問,受過重傷的聲帶在說話時,偶有像水燒開了似的嘶嘶聲。
「呢排城寨經濟好差咩?好多人等工開,喺度搞搞震?」他問。
「屌,唔係講呢樣呀。」龍捲風擺擺手,茶色太陽眼鏡底下的眼合上,煙霧隨他說話時的嘴唇張合呼出。
「我想你幫個忙,好重要嘅忙。」Tiger聽到大哥如此鄭重地說,立即腰都坐直了,心想當年殺入城寨與青天會決一死戰前,祖哥都沒用上這副口吻,今日又是所為何事呢?相信是很棘手的情況吧。
Tiger望向對方,只見煙不離手的祖哥又吸了口煙,眉頭緊皺,半晌後,才慢慢呼出並開口,用被煙燙得沙啞的聲線緩緩道:「我想搵你幫手,幫我,去接一個人。」
「接人?得,無問題!」Tiger一拍胸膛,又抬抬下巴,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樣,連連問:「要點接?接去邊?係著草上去定落嚟?要生定死?」
「生呀,少個崩都唔撚得㖭啊!」龍捲風隔著鏡片瞪了Tiger一眼,其後繼續吩咐:「接佢返入城寨,愈快愈好。」
「咁邊到接頭?」Tiger問。
「下午兩點五十分,民生書院小學校門,聽日。」龍捲風答。
「小學?」Tiger重複,生怕自己聽錯,但見大哥老神在在地點頭,便跟著也點了幾下頭,試圖別大驚小怪。
安靜了數秒,Tiger於腦內預演了遍情況,發現到問題,於是向對方確認:「咁到時,點同個位人兄相認?」
龍捲風瞥了他一眼,咬著煙,扯扯嘴角,低笑了幾聲,連煙灰都抖落了些在褲管上。Tiger不明所以,只得默默看著大哥突然發瘋,暗忖明天要接的人,恐怕身份相當特殊,才會讓堂堂龍捲風都變成這般神經。
笑夠了,龍捲風才邊扶正太陽眼鏡,邊補充他一直忘了講的事:「要你接個個人你都識,一見到佢,我保證你實認得佢、佢又實認得你——」
未等Tiger開口,龍捲風便噙著笑容解答:「佢咪信仔囉。」
拍拍褲管上的煙灰,龍捲風解釋:「我聽日要去元朗啲堂口講數,唔想帶佢去,廢事等等同班鄉下佬反枱仲要顧住佢,所以嚟麻煩下你。」
話音未落,龍捲風的耳膜就已經清楚捕捉到一聲鏗鏘髒話,從兄弟的嘴邊吐出,但同一時間,他的眼睛,也確切瞧見了Tiger連揚了數下的手。
Tiger邊揮邊罵:「屌!咁撚小事,都唔知你搞乜鳩,講到咁春凝重,嚇得我仲以為雷震東喺棺材爬返出嚟㖭啊屌你老味!」罵得口都要乾了,便舉起茶杯,把普洱一喝而盡。
*
比起Tiger過去經歷過的無數腥風血雨,眼下不過是去一所小學的校門接一個小朋友而已,實在是件無足掛齒的小事,根本毫無難度……本該如此的,無論龍捲風、還是Tiger,都以為會是如此。
當龍捲風在元朗收到Tiger打來的電話時,他還以為他的兄弟在開玩笑——
「你話『條八婆唔俾接信仔走』,係咩意思?」龍捲風問,語氣低沉得像壓在天際的烏雲,雲層中悶雷滾滾。
上一秒,他還在跟總是陽奉陰違的元朗老堂口談判,心裏盤算著要怎樣整治這幫人,才能讓他可以安心待在城寨過日子,每天管管街坊們的民生瑣事就好,不用老怕龍城幫後欄突然起火。
下一秒,就有門生說Tiger找他,還說是急事。
「講清楚啲。」龍捲風握著話筒,端坐在檀木椅上,說話時眼眸一抬,瞪向坐在對面的元朗分堂口堂主。頭髮花白的老人回了他一眼,老神在在地含著煙槍,悠然吸了口大煙。
看在龍捲風眼裏,這姿態叫有恃無恐。
張少祖發誓,如果這幫鄉下佬敢動信一,即便只是害孩子磕破了一小塊皮,今天過後,所有元朗堂口都會通通消失。
「咪就係咁嘅意思囉!」電話另一端的Tiger粗聲粗氣地應道。他瞄瞄一直盯著他打電話的女人,撓了撓自己的後頸,壓低聲量續說:「都唔知搞咁春麻煩做乜,信仔都認得我啦,條八婆仲係唔肯放人!」
語畢,Tiger立即感覺到自己被瞪,於是他馬上瞪了回去,但兩邊眼都遮在太陽眼鏡底下,任他瞪得再兇狠,自然也是無人看見。Tiger又撓了撓後頸,自覺這事挺丟臉的,於是漸漸消了火氣,神情有點尷尬地複述:「條八婆話,要咩『監護人』嚟接先得,所以唔俾我帶信仔走喎大佬。」
聞言,龍捲風用姆指搓了搓眉心,又深呼吸了一口。指頭輪番敲過枱面,他著Tiger轉交電話予他口中的「八婆」。
Tiger「喔」了一聲後,電話另一端便響起模糊的對話聲,然後又窸窸窣窣過一陣後,一把女聲響起:「喂?請問係咪藍信一嘅家長?」
「係呀,陳老師。」龍捲風實在不知道如何在氣氛緊張的江湖談判場合下,還能擠出一把溫文有禮的聲音跟老師親切問安,只得壓著語調,沉著聲凝重地問:「請問發生咗啲咩事?係咪有啲咩奇怪人……嚟過學校?」
說著,龍捲風淡淡瞟了對面一眼。
「哦,咁嘅……」女聲略帶遲疑地說:「其實我哋學校,一向好注重學生嘅安全,平時都會留意下係邊個嚟接學生放學嘅。咁如果有生面口嘅嚟接,即使學生話認得對方都好啦,我哋校方都要盡保護嘅責任,睇多幾眼、問多幾句。我哋明白,呢啲安排可能會造成家長嘅不便,但其實都係為咗防範有啲咩不幸意外發生,都希望家長你明白啦,始終近來綁架案都……」
「嗯,明白嘅,但其實我趕時間,如果有事,陳老師你不妨直講。」龍捲風說。天曉得他真的盡他最大努力去客氣了,以免在幾個月後的家長會,被陳老師委婉而尖銳的批評弄得如坐針氈。
坐在龍捲風對面的白頭佬,正擺出一副看好戲似的嘴臉,笑吟吟地瞧著龍捲風看,手裏握著的煙槍,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枱面。對方愈表現得悠閒,龍捲風便愈要比他更加好整以暇。只見龍捲風抬了抬手,打了個手勢,著身旁的門生給他倒杯熱茶過來。
「咁容我直白咁講啦……」語畢,陳老師深呼吸了一口,冷靜地表示:「呢位自稱係你朋友嘅先生,從衣著到言行,都好難令校方放心交信一俾佢,希望家長你明白。」
一聽到這句,張少祖內心只有碩大的「仆街」二字浮上心頭。
合上了雙眼,一時之間,龍捲風開始憂慮自己的腦袋是不是已經老化,患上了最近電視電台的醫生常講的「老人痴呆症」,不然怎會在左思右想之後,竟忘了要提前通知學校,就派了Tiger去一間小學校門前接人……
即便並非親眼看到,他都能想像到他的兄弟,戴著深色太陽眼鏡、閃亮亮的黃金頸鍊,身穿淺色西裝但底下配了件花俏襯衫,再加上他那嘶啞的聲線和一片白濛的翳眼……只差沒在額頭上寫上「我係撈偏嘅」這幾個大字而已。
陳老師還讓Tiger來打電話,而不是她本人直接打電話,報警說有可疑男人想拐帶小孩,其實已經是相當友善的做法了。
「唔好意思,陳老師,係我思慮不周。」龍捲風真誠地說。
*
事情後來順利解決,也沒生什麼事端來。
這件無傷大雅但極為丟臉的事,Tiger威逼利誘龍捲風不要說開去,尤其是狄秋,千萬不能讓他知道,不然任Tiger再長多少張臉皮都不夠給兄弟笑。
對於這請求,氣完惱完的龍捲風,也不是不明白Tiger的心情,便哭笑不得地答應。
信一當時才小一,自然是不清楚背後發生了什麼事,只知有一天他放學放得特別晚、班主任陳老師的臉又特別臭,而從元朗趕回九龍接他回家的大佬身後,竟跟著垂頭喪氣的Tiger哥……縱然信一年紀尚小,但也敏銳地察覺到氣氛微妙,但無論是當時的他、還是長大後回想這天細節的他,都只記得校務處的校工姨姨泡給他的「阿華田」,暖暖熱熱又甜滋滋的,好喝得很。
既然龍捲風答應了保密、Tiger更是打死不說,而信一又懵懵懂懂的,就是有心告密也不曉得怎講,這事自然就成功瞞過狄秋,也省得他知道祖哥有事拜託時,第一個找的人不是他,然後又胡思亂想一大堆。
只不過,經歷過這起烏龍事後,龍捲風倒是可以確認了,合適的托兒對象僅得一人。
元朗堂口的糾紛,並非一朝一夕就能擺平。龍捲風和手下親信都坐鎮九龍,新界地區向來是鞭長莫及,偏偏該地的圍村,多的是渾噩度日的男人。這些人含著「丁屋」出世,光靠收租都足以維生,便終日乃至是終生都不思進取,繼而促成該地頭的嫖毒賭樣樣都生意興隆,令白頭佬為首的新界西堂口勢力坐大,大有古時邊疆軍隊擁兵自重密謀造反的趨勢。
他們一日還跟著「龍城」便得分帳,賺來的錢都要分一部分給「阿公」,不能百分百袋入自己的荷包……長此下來,人心浮動,利字當頭,自然想要上位,想要從龍城中脫離,成為獨立字頭,重演一遍和記的分裂事件。
龍捲風當然不會袖手旁觀,而且一旦對方公然宣布要分家,那便是要開戰的意思……他們推翻青天會不到十年,狄秋的轉型生意步上軌道也不過是這幾年間的事,而信一才升讀小學沒多久,更別說城寨街坊能吃上安樂茶飯的日子,短暫得不忍去數,總之龍捲風是萬萬不想打亂這好不容易才掙來的安寧。
那只好和對方一談再談、一談再談,威逼加以利誘出平衡。
這些事,即使狄秋已經金盤洗手,都是知情的,畢竟在瞬息萬變的商業戰場上,有助洞悉先機的情報比金錢還要珍貴,更別說他早前收到消息,指政府為舒緩港島和九龍的土地供應壓力,將會著力發展新界地區。主力經營房地產生意的狄秋,自然相當關心該地區的情況。
是故,當他接到祖哥打來的電話,邀請他明天一起喝頓早茶,狄秋難以不感到驚訝,也暗地認為對方必定是有要事,才會在眼下,合該忙不過來的時間,還有閒情逸致找他喝茶,於是狄秋二話不說,立即答應,還把地點訂到相熟的店家,說自己會預約廂房,方便談事。
電話另一端的龍捲風沉默了幾秒後,帶著笑意感慨:「阿秋,你真係好。」
狄秋笑了笑,沒把這話放上心,心想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遠沒想到龍捲風是讚嘆這份入微細心,證得對方是全港最適合托兒的對象了。
到了當日,在茶水添過兩回、點心又陸續上菜後,龍捲風才把請求道出:「阿秋,能唔能夠麻煩你,今日下午幫手接一接信仔放學?」頓了頓,龍捲風想起兄弟那有聲有色的生意王國,定必比自己還要日理萬機,無比繁忙,於是又補上了句:「帶佢返到寨門口就得㗎喇,個衰仔合埋眼都識路返屋企。」
狄秋捏起一隻熱騰騰的叉燒包,彎彎嘴角,笑著應下:「無問題吖,包喺我身上啦。」
十年如一日的口音,講話的腔調依舊彆彆扭扭的,而話裏習慣性拖著的語尾助詞,讓他的話聽起來柔柔和和的,配上狄秋掛在嘴邊的淺笑,溫文爾雅得,可把這詞的首兩字改成「溫柔」。
掰開包子,狄秋噘唇,吹開冒起的氤氳熱氣,小心翼翼地等餡料變涼才放入口。在這段時間,他於腦內搜刮起關於信仔的情報,沒一會兒,他開口,向龍捲風確認問:「信仔係咪讀民生呀?我有無記錯啊?」
「係呀,民生書院小學。」龍捲風應道,又說:「都係多得你個陣幫手,信仔先入到呢間。」不是說寨裏的「龍津義學」有什麼不好,但張少祖的心思很矛盾。一方面,他自己想守在城寨裏閉門不出,另一方面,他又想把故友之子推離城寨,愈遠愈好,想讓對方過上「正常」生活,別困在這座三不管之城裏。
「咁客氣做咩呀。」狄秋仰仰下巴,含笑的雙目瞪了龍捲風一眼,又說:「都要信仔自己叻,過到啲面試先得嘅。佢咁聰明,值得栽培啊祖哥!你搵啲好老師俾佢就啱喇,佢第時一定好有成就。」
放下叉燒包,狄秋拿起茶杯,輕輕敲了敲對方的杯沿,調笑道:「我睇到時呀!大家淨係識『大醫生藍信一』、『大律師藍信一』、或者係『乜乜會計師樓藍老闆』咁,都無人識你龍捲風嘍!」
要是一般的江湖大佬聽見這話,鐵定氣得面紅耳赤,但龍捲風只覺這話無比順耳,都要說到他心裏去了,只見他嘴角想壓都壓不住,抿完一口茶後,還要喃喃感嘆一聲:「如果真係咁,就好囉……」
如果真能如此,那就代表了信一能平安長大,生生性性、出人頭地,而他張少祖,不僅沒有辜負故友,還順順利利地退隱江湖,不用再當威名赫赫的「龍捲風」……光是想像會有這一天,他也頓覺撥雲見日,連疲憊都消去了不少。
狄秋瞟了張少祖一眼,見對方正垂首斂目,凝望杯中平靜的茶水水面,唇角略略上揚,含蓄地微笑著,便大致曉得大哥在想什麼,而他也同樣期待,期待大哥的願望實現的一天。
總會實現的,上一次他相信對方時,不就連看似堅不可摧的青天會都收拾了嗎?這次祖哥也一定可以心想事成的。
狄秋喝光杯裏的茶後,探手在唐裝外套口袋裏找了找,掏出一個暗紅色的小絨盒,推到龍捲風面前。「呢個,祖哥你幫我俾信仔吖。」狄秋說完後,立即眼明手快地按住對方的手背,不讓人打開盒子,省得大哥在看到內容物後立即退回給他。
「你前日先送完新衫咋喎,而家又送嘢俾個衰仔?仲要唔俾得我睇?咁實係好重本啦!」龍捲風半是訝異、又半是無奈地說,又嘆道:「唉!枉班街坊仲成日話我縱壞晒信仔,真係好大隻死貓啊我食咗。」
狄秋繼續按住龍捲風的手背,心裏也清楚自己有多常往張家送禮物,還通通是給愛美又臭美的小孩添行頭的,於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耳尖泛起一點點紅。歉自然是不會、也不應該道的,但離譜在於狄秋非但沒有收回絨盒,還直接放到龍捲袋的衣袋裏。
「總之你幫我交俾佢,叫佢記得陀住啦。」狄秋拍了拍對方的胸袋,一時之間,不敢抬起頭來對上龍捲風的眼神,深怕自己會怯場,因此龍捲風只能瞪著兄弟的後腦勺,聽對方婉婉解釋:「裏面呢,係塊玉嚟嘅,有日咁啱見到覺得幾靚,咪買俾信仔囉……我搵人開過光㗎喇。」
「開乜春嘢光啊?」龍捲風說,刻意換上不耐煩的語氣,想嚇退兄弟唐突送來的大禮,「個衰仔貪靚貪到死,你又送咁多嘢俾佢,佢條頸呀,一日戴一條鍊唔重複,都要兩個月後先戴到呢條啦!」
狄秋咬了咬牙,倒是肯抬頭了,還幽幽瞪了龍捲風一眼,蹙著眉問:「塊玉經大師開過光,可以保到細路仔平安長大……無論祖哥你信唔信呢啲嘢,而家多個保障,唔好咩?」
滿臉哀戚的他迎上對方的目光,苦口婆心地勸:「祖哥,細路仔要平安長大,唔容易㗎……」
多的是家長等不來孩子長大,又多的是小孩活不長、活不大。
狄秋合上眼,輕輕搖了搖頭,捺住心裏翻湧的情緒,啞著聲續說:「祖哥啊,塊玉你就幫我交俾信仔啦……如果佢唔肯戴,咁都係緣,我唔強求嘅。」
聞言,龍捲風一手按住裝著絨盒的口袋,一手拍了拍狄秋的肩,沉聲應道:「嗯,我知喇。」
他沒有多說什麼,因為什麼安慰都不合宜。他也沒有問狄秋,明明等下兩人就會見面,怎麼不親手送給信一……龍捲風記得,狄秋的一對孩子離開時,小兒子就跟現在的信一差不多大,還同樣聰穎,同樣「嘴招招」。
狄秋垂頭深呼吸過幾口後,便找了個藉口先行離席,連碗裏好不容易才放涼的叉燒包,沒咬幾口便放棄掉,於是乎,這頓早茶,只能在如此悒鬱的氣氛下草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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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狄秋早上不太開心,但他沒忘大哥的吩咐,在下午二時多,就到了小學校門等信一放學。
一整天下來,龍捲風既沒接到校方打來的電話、也沒收到什麼令人不安的情況匯報,心裏滿意到不得了——「阿秋果然是最佳托兒對象」,龍捲風心想,卻萬萬沒想到,這個合該十全十美的方案,竟然還能生出事端,而且投訴人還是他的小祖宗藍信一大佬。
當晚,忙完一整天的龍捲風,洗澡後便打算就寢,放明天留給明天去考慮。正當他的背脊貼上床褥,嘴唇準備張開來吐出一聲疲憊的嘆息時,某個身高連門板一半都不到的矮冬瓜,突然陰惻惻的自門口探出半張臉來,滿是哀怨地幽幽瞪著龍捲風。
龍捲風多想裝作看不到呀,偏偏矮冬瓜會說話呢,眼下便聽到他拖長著語調喚道:「大佬……我知你未瞓㗎……你唔好扮嘢啊……」比鬼節還魂的厲鬼還要可怕。
門扉緩緩敞開,「吱呀」一聲,沒一會兒,龍捲風就感覺到手邊的床褥下陷,一團溫暖的東西貼在自己身旁,於是他只得張開眼,用同樣哀怨的目光,瞪著阻人睡覺的小麻煩,沒好氣地問:「呀信一哥,有咩聽日再傾得唔得?你條𡃁我真係攰喇。」
「一句啫,你聽埋先瞓啦。」信一淡淡然回道,其冷血程度,叫龍城幫的龍頭大佬張少祖都自愧不如。
信一側過身,抬眸望住龍捲風,擰眉擺出他最認真的表情,鄭重地表示:「之後我自己放學得啦,最多應承你,我沿路唔會停低、三姑四嬸請我食嘢都唔理佢哋囉。」
未等龍捲風生起欣慰之情,信一就用痛心疾首的口吻,數落起龍捲風:「咁所以你唔好再勞役秋叔叔喇!知唔知咁樣好無陰公㗎?你折磨佢咪折磨埋我囉!」
「我勞役佢?」龍捲風詫異反問,霎時間都不睏了,連忙抓著半夜三更胡說八道亂發神經的小孩問:「係阿秋同你講?定今日發生咗啲咩事?」
仆街吖!他就不過是想找個人托兒罷了,怎麼每次都能出事?藍森你幫點忙,在上面努力保祐一下好不好?
「佢無講啲乜嘅。」話是這樣說,但信一非但沒有鬆開眉毛,還抬手,老氣橫秋地拍了拍龍捲風的肩,仰起下巴裝模作樣地講:「但有啲嘢,唔洗講出口啦。」
「啫係點啊信一哥,可唔可以講清楚少少啊?」龍捲風的耐性,在此刻又睏又倦的情況下也算是不錯了,沒有吊起小孩來嚴刑逼供。
「唉……」信一盯著龍捲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合上眼長嘆一口氣後,才說:「秋叔叔有司機嘛,咁佢咪同我一齊坐後座囉,跟住成程車呢……」低頭扳了扳手指,信一認真地數了數後,張開五指、舉起巴掌嚷道:「佢嘆咗成五次氣!」
信一沒說的是,其實每一次與秋叔叔見面,他都覺得對方笑得好勉強。當學校教到「強顏歡笑」這詞語時,信一腦內第一時間浮現的,便是每年拜年時,拿著利是祝福他「快高長大」的秋叔叔。
成年人總以為小孩什麼都不懂,但忘了他們也有眼睛、也有耳朵,會看會聽。
「老師話『勉強無幸福』㗎,大佬。」信一說,早慧的孩子此刻像被某方禪師附身,烏溜的眼睛定定盯著龍捲風,篤定表示:「秋叔叔唔鍾意我,佢接多我一百次放學,都係唔會鍾意我……咁所以唔好勉強佢喇,我自己放學就得。」
龍捲風沉默了半晌後,反問:「你覺得佢唔鍾意你?」明明家裏堆了滿山滿谷的禮物,通通由狄秋所贈,而他也有跟小孩交待是誰送來的。如果這都叫「不喜歡」,那龍捲風也希望世間能多幾個「不喜歡」他的人了。
信一點點頭,凝重地說:「表情呢家野,好難呃㗎!」也不知道他從哪裡學來這麼多金句對白似的話,也許得控制一下小孩看電視的頻率,「佢次次一見到我,個樣就好唔開心咁……唉,明㗎喇。」
語畢,信一自行掀起大佬的被子,相當不客氣地鑽了進去,鴕鳥似的埋首進被子底下。
龍捲風看著身旁鼓起來的被包,摸不準底下的小孩有沒有在哭,只好把手放到約莫是背脊的位置,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片刻後,他才慢慢開口,為兄弟解釋:「我唔可以為你個秋叔叔做代言人,有啲嘢,你可以自己問佢,而如果佢想講,就由佢親口話你聽。」
他不想、亦無謂在半夜三更,跟小孩子講述從前的陳仇舊恨,但既然阿秋的情緒已經影響到信一,那麼信一就自然有權,親自跟阿秋討一個說法。
話音剛落,信一就拉下被子,露出一雙眼,巴巴的望向龍捲風,眼眶隱隱有些發紅,龍捲風見狀,便摸摸小孩的頭髮,放柔了語氣勸說:「總之你個秋叔叔無唔鍾意你。一日到黑都話要買嘢送俾你嘅人,點會係唔鍾意你?」
這時候,龍捲風想起放了在外套口袋裏的小絨盒。本來想再過幾天才給信一的,省得小孩收禮物收得太頻繁,不懂珍惜,但眼下看來是個合適的送贈時機。龍捲風按捺住床舖對他、以及他對床舖的依依不捨,掀開被子,起身下了床,從掛在門邊的外套上取來絨盒。
「嗱,佢又唔知喺邊度買左條鏈俾你戴喇藍大少,自己打開睇下啦。」龍捲風一邊講,一邊把暗紅色的小絨盒遞了給信一。
信一吸了吸鼻子後接過,腦袋一點一點的,坐起身來,打開了絨盒。絨盒只有巴掌大,暗紅色的植絨外殼,裏面是雪白的絨面海綿,托著一片圓潤剔透的翡翠平安扣吊墜,銀色的金屬鍊藏了在海綿底下。
「哇!」信一驚呼,然後扭頭望望他大佬,見對方同樣看著玉扣目定口呆,知道指望不來對方能解答這玉的來歷,於是便望回盒中的首飾。
「好靚啊……」信一小心翼翼地拿起平安玉扣,放到燈光下細看。光線穿過乾淨清澈得像玻璃似的玉石,在仰起的小臉上,投下一抹翠綠的幽光,在眼簾間微微晃動。
經常閱讀雜誌,連裏頭的奢侈品廣告都看得津津有味的信一,又跟了個審美不俗的大佬,因此自小便培養出敏銳的眼光,一眼就看出了手上的這塊玉,絕非平凡之物,和廟街地攤檔上擺賣的,鐵定是天壤之別。
因此信一更加不明白,為何秋叔叔每每見到他,都一臉難過,幾乎要哭出來似的,卻又總是送他這麼靚的東西。
以信一的閱歷,只足夠看出這片碧玉並非塑膠,而見多識廣的龍捲風,自然是能看出更多門道,於是心裏頓時把阿秋罵了個翻來覆去,暗地希望兄弟送的是「朱義盛」,不然信一戴著這個平安扣,心驚膽顫的便是他龍捲風了。
小孩子每天跑跑跳跳很平常,跌倒也是常有的事,而打架,龍捲風也頗肯定信一沒有少幹……
一個不小心,把這片疑似玻璃種翡翠給摔碎了,就是阿秋不計較,張少祖也自覺敗家得可怕。
要是尋常首飾,龍捲風還可以哄騙小孩收起來,待信一長大後再還予對方,偏偏是一枚開過光的平安扣。
偏偏是阿秋特意再三叮囑,一定要信一戴上的平安扣。
龍捲風在心裏暗地一嘆。曉得兄弟並非想要擺顯財富,只是他想要表達的心意,其份量和重量,都有意無意地經物質展現出來,這才是讓龍捲風感到頭痛的地方。
拎起小孩手裏的項鍊,龍捲風繞到信一身後,撥開孩子半長的頭髮,捻開鍊扣。他邊為雙眼發光的信一戴上頸鏈,邊語重心長地叮囑:「信一啊……」
「嗯?」信一隨口一應,眼只顧著看床尾的全身鏡,鏡中自己鎖骨上的翡翠圓扣。
「你要記住,你嘅兩個阿叔都好錫你。」信一聞言回頭,望向自己大佬,而大佬別過頭,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半敞的窗,吹來了陣陣微涼晚風,夾雜了秋天將至的氣息。
信一自然是不會曉得龍捲風的腦裏裝了什麼,但小孩子天生對他人情緒有敏銳的直覺,尤其是與之朝夕相對的照顧者。摸摸玉扣,信一挪了挪身,挨到龍捲風身上,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咁你仲唔加油?我食多粒糖你都話我,小心地位不保呀你!」
「衰仔……」龍捲風被信一這樣一鬧,什麼愁腸百結都鬆開來了,只能哭笑不得地罵,但聽進雙方耳裏都不痛不癢。
「放心啦大佬。」信一仰頭,咧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我會好似孝順你咁樣,去孝順秋叔叔同Tiger叔叔㗎喇!」
聞言,龍捲風彎彎嘴角,揶揄道:「咁你啫係準備激死阿秋同Tiger啦?」逗得小孩哇哇大叫,激動地反駁:「哇乜你咁講嘢㗎!以後返風落雨唔幫你揼骨喇!」
他吵了一會兒後,才冷靜下來,被瞌睡蟲入襲,只見小孩的眼皮開始耷拉,又打了個長長呵久,於是被龍捲風柔聲勸回房裏休息。
*
狄秋始終都沒有說平安扣是何方高人開的光,大家只知這片玉,似乎真有點靈光。信一佩戴後,沒生什麼大病不說,受傷也止於皮外,雖然性格愈長愈吊兒郎當,又老是說不要當大佬、不要上位,好逸惡勞,沒什麼大志,不過終歸是平平安安順利長大。
要說這片玉最神奇的地方,便是在信一成年的那天,竟然悄悄地在信一的衣領底下無聲碎開,裂成一片片拼不回來的粉末,就像凋零一般消失,明明當時它不曾遭到任何撞擊。
玉碎了,而那條原本用來吊著玉扣的金屬鍊,信一沒想太多,便留了下繼續佩戴。
——【信一中心/無cp】童年紀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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