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秋】動輒得咎 (4)

本章繼續有噁心畫面描述




窗外雷雨交加,明明還在正午時分,但天空陰沉得遮天蔽日,依靠偶爾劃過天際的紫電,忽地照得屋內亮如白晝。


雨點不停敲打著窗,轟隆轟隆的悶雷不絕於耳。氣溫因天雨而變得陰涼,絲絲似有若無的寒意襲體。雨聲滴答,隔牆傳來的悶悶琴聲叮叮噹噹,卻是斷斷續續,像極了在苟延殘喘一般,音符之間的空隙,寬得令人認不出是什麼曲子。


雷震東側耳傾聽了一會後,望回灶台。水已經煮沸了,咕嚕作響。一挪開鍋蓋,悶熱的水蒸汽便一湧而上,撲到磁磚牆壁上,留下一團一團粉霧粉霧的水跡。磚面不復光亮,倒映出的爐頭火光都變得朦朧不清。


菜刀刀鋒輕敲砧板,一把青蔥被反覆切開,剁得細碎,切口傳出了屬於植物的潮濕腥味、以及香辛料獨有的氣味,混進了水汽與肉腥裏,又夾雜了全屋揮之不去的檀香,複雜得讓人食欲大降。


刀鋒輕刮砧板,把蔥粒攏到一起。那點點綠白,無聲掉到紅白夾雜的肉碎泥裏,再加點油鹽糖生粉胡椒,接著就這麼徒手伸進肉泥裏,用指掌拌勻。待肉泥起膠,黏在指縫間,便撈成一團反複摔打,擠掉空氣。


要是冷藏一會再處理,咬起來會更加有嚼勁。


窗外的閃電再度劃過天際,剎那間照亮萬物,即便是燈泡壞了的冰箱內部,也能在這短暫的光明中,看得一清二楚。


因低溫而延緩了腐化進度的屍體,仍然佔據冰箱,只不過是由一整件,變成了用膠袋分別包裝的各部件……然而最嚇人的頭顱,卻出於某種惡劣趣味,並沒有被任何東西包裹住,使死者得以直勾勾的瞪著每一個打開冰箱的人。


所有原本用來置物的隔層都被取出,即便想要冷凍一下肉碎再塑形,也根本沒法安放。


咿呀一聲,冰箱門在雷震東面前徐徐關上,而就在門快合上之際,他突然伸手,自屍體軟爛的頭皮上,硬薅了一把頭髮下來,連皮帶肉。


*


張少祖聯絡不上狄秋已經三天了。


無論是住宅電話還是傳呼機,通通都沒有回音,狄秋工作地點的同事更說他曠工好幾天了。這離奇情況,讓張少祖不得不感到擔心,心底甚至隱隱冒起不祥預感,畢竟他認識的狄秋,絕對不會悶不吭聲就玩失蹤。


怕就怕對方出了什麼人身意外——想到這裡,張少祖實在忍不住暗地嘆氣。


他這朋友,平常看著穩重上進,又算有責任心,但總在奇奇怪怪的地方倔得厲害,又好勝,「不撞南牆不回頭」都說輕了,根本是「不見棺材不流淚」。有時候,張少祖覺得阿秋簡直是生錯了時代的大少爺,那份天真和理直氣壯的任性,都不曉得背後是什麼在支撐的。


還記得狄秋剛開始在酒吧工作時,與人發生口角的頻率高得像是每日上班的例行公事。


總之,打從認識這個人開始、又打從對方眉開眼笑的喚一聲「祖哥」起,張少祖自覺就像多了個無血緣關係的弟弟,平白每日憂多了幾分心。


左手拿著西裝外套,右手抬起按響了門鈴,張少祖刻意站在貓眼的正前方。等了片刻,見沒人開門,便又按了按門鈴,還拍了拍鐵閘。


沒人應門,但屋內卻傳出了吉他聲。


張少祖皺起眉毛,低頭看向鐵閘門把上掛著的亮黃色膠袋,不知為何,感到相當在意,於是他用食指拉開袋口窺看——視野才剛隱約瞧見一點金屬色時,門倏地打開。


張少祖立即移開視線,改望到前方,只見在鐵閘欄杆之間,狄秋的面容被半遮半掩,但足夠讓張少祖瞥見對方鐵青的面色、烏青的黑眼圈、淩亂的頭髮、以及莫名慌張的神情。


只見狄秋的眼珠與張少祖對看了一下後,嘴角試圖拉起,但很快又像脫力了般,連眼皮都半掩下來,連帶視線都掉到地上,無力抬起。


張少祖看到狄秋的嘴巴翕動了幾下後,才結結巴巴的跟自己打招呼。


他沒有問張少祖為什麼會過來,就像怕問了後,自己就得解釋為什麼做出那些異常行為,令張少祖不得不走這一趟來關心他,繼而要在張少祖面前,解釋自己的異常理由。


只不過,即便他不提,張少祖還是會問:「阿秋,你無咩事嘛?」


「有事啊」,狄秋想答,但要是他有勇氣跟對方說清楚,那麼,在這漫漫長的三日時間,他早就撥出電話了,而不是把話筒掛起來擱在茶几上,生怕對方致電過來。


冰箱裏的畫面突然闖進腦海裏。


狄秋連眨了數下眼,然後支支吾吾地回應:「無、無咩事呀。」太久沒開口了,嗓音沙啞得連他都嚇了一跳。


他要怎麼跟一直仰慕的大哥坦白,自己錯手殺了人,還對鄰居是連續殺人犯一事知情不報,甚至因為怯懦和恐懼,對那瘋子的話言聽計從……參與了分屍。


當時,狄秋在剁不了幾刀後便崩潰,連頭都未能成功斬落,就在浴室吐了一地。他沒有掉淚的意識,但無論是眼淚還是鼻涕都在他的臉上橫流。


無論洗多少次手,屍臭味仍然殘留,怎樣都不再乾淨,「幫兇」二字就此銘刻在狄秋的人生中,不安將會伴隨他的一生,直至死亡終於眷顧到他。


殺人犯倒是安心了,甚至跟狄秋坦白了他真正的名字,還向他介紹了自己的兒子。


想到這裡,全身僵硬的狄秋不敢眨眼,生怕視野一黑,記憶裏那些噁心畫面都湧上來,畢竟眼下,他已經隱約聽到了自己的歌聲,自回憶中蓋上了他的耳朵,連怦怦直跳的心跳聲都遮不住它。


要是祖哥知道了,他會有多失望呢?


張少祖看到狄秋本就不好的臉色又再蒼白了幾分,便立即輕敲了幾下鐵閳,喚回對方的注意力,並擔憂地問:「真係無嘢?」


聞言,狄秋嚥了下口水、舔了舔乾燥的唇,試圖鎮定下來。他低頭,掩唇咳了幾聲,砌詞解釋:「無,只係……呢排轉天氣,有啲凍親啫。」


「有啲凍親」?只是「有啲凍親」,那為何會連曠三天的工?張少祖心下疑惑,但要是狄秋有意要隱瞞,他也不想像個八婆似的刨根問底,也確信自己愈問,阿秋就愈不會講。張少祖暗地把這事記在心上,待日後再觀察和試探,也打算等等就向狄秋身邊的人打聽打聽。


「無咩事就好啦,你啲同事同我講話你幾日無返工,我仲以為你俾人打到入廠呀!」張少祖說著,提了提嘴角,以打趣的方式,暗示對方的曠工行徑,實在算不上「無事」。


狄秋點了點頭,抽動了下嘴角,像試圖微笑但失敗的樣子。


張少祖凝神盯著他看了一會。狄秋按耐著跳動得快逃離胸腔的心臟,努力地不轉開眼珠,好與對方無聲對峙。


狄秋清晰地感覺到一顆冷汗,沿著脊椎的凹槽,一路流至褲頭被布料吸收。


合上眼,張少祖低頭扶了扶眼鏡,心裏嘆氣,率先投降。


「咁……如果有啲咩要人幫手,你記得可以搵我。」張少祖叮嚀,末了,又不放心地多補了一句:「咩事都得。」


狄秋勉強笑了笑。


兩人沉默了一會後,張少祖打算道別離開之際,眼不經意地瞄到掛在門把上那個亮黃色膠袋,於是隨手指了指,提醒狄秋:「你門口度有人掛咗啲嘢,你洗唔洗睇下係咩嚟?」


「掛咗啲嘢?」狄秋問。


張少祖見連屋主都不曉得內容物,便把膠袋取了下來。一拿上手,張少祖便感覺到這袋東西意外地重,但勉強在膠袋的承受範圍內,不至於破裂。


拉開袋口一看,張少祖便抬起一邊眉毛,訝異地說:「嗯?飯盒?」


亮黃色的膠袋裏裝的,正是一個金屬製的飯盒,根據重量,裏面似乎裝了東西,然而張少祖摸了摸底部,並沒有感覺到絲毫暖熱,又看狄秋也滿臉疑惑的樣子,都不曉得這盒掛在這裡多久了。


「我幫你抌咗佢?」張少祖問,見狄秋點點頭,他便勾勾嘴角開玩笑說:「又會咁搞笑,走嚟你門口放低個飯盒嘅?外賣仔走錯門口呀?」他掂了掂膠袋,愈覺裏面應該真的有放東西,於是忍不住好奇,打開了盒。


「唔知裏面係乾炒牛河定豆腐火腩呢——」張少祖笑著說,而他萬萬沒想到,飯盒的右邊裝著壓得死實的白飯,左邊是一團團像牛肉球似的肉丸,而正中央的,竟是一把像頭髮似的黑色線狀物,橫跨左右,甚至還連著一片皮似的灰白物體。


霎時間幾乎連空氣都靜止了。


「……阿秋,究竟發生咗咩事?」張少祖問,表情難掩因憂心而生的怒氣,但就在他抬頭的一剎,屋主便像埋首進土裏的鴕鳥一般關上了大門,躲避對方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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