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秋】三折戲 (1)

【第一折。暗湧】



彷彿要把人剝皮拆骨似的眼神,一直牢牢地盯著自己。

由衷感到毛骨悚然的狄秋,全身都冒起了雞皮疙瘩,幸好戲服長䄂長袍的,什麼皮膚都通通遮住了,只露出一張塗脂抹粉的臉。

忍住心底不適,狄秋張開豔紅的嘴唇,跟隨樂聲婉婉地唱。幽怨的歌聲裏全是濃濃的悲哀,感嘆身不由己的委屈與走投無路的絕望,細音如泣似訴。

蘭花指拈起,在半空中虛點幾下,目隨手動,眼珠徐徐望向舞台上方,凝望不存在的月光。半拍後,他神傷低頭,一揮水䄂,長長的白綢在空中劃出半弧,輕落至肩頭,腳尖和腰肢立即跟上動作,柔柔轉身仰腰,至此,啼唱仍不斷。

亡國禍水呀,即便是臨終了,也必須是傾國傾城;即便沒有穿金戴銀,也必須豔光四射,教誰都我見猶憐。

流目顧盼,媚眼如煙,狄秋的目光由左至右撫過觀眾席,最終不得不落在貴賓包廂。那幾乎隱沒於陰影中的黑衣男人,這時抬起了帽簷。陰鷙的眼神穿越層層人群,直直地盯進狄秋的眼。

露骨到猖狂的虎視眈眈。

頓時,狄秋感覺到冷汗濕透了後背,貼身的白水衣都貼在皮膚上。


好不容易捱到唱完一折戲,狄秋在謝幕後匆匆落台,滿場如雷似的掌聲通通被他拋到後頭。挺得筆直的脊梁,不過是掩飾他落荒而逃的事實。

他幾乎虛脫,一回到後台,連站都快站不住。

「狄老闆!」兩名打雜小廝見狀立刻迎上前,一人扶著狄秋,一人遞上茶水,關懷備至。狄秋有氣無力地揮手,示意自己喝不下,實際上是連握住茶杯的力氣都沒有。

狄秋感覺自己猶如在虎口下唱完一折戲,劫後餘生,心有餘悸。

合上眼,狄秋長呼了一口氣,手掌在胸口拍了拍。怦怦直跳的心臟,即便隔了層層戲服都還感覺到,震得嗓子眼也突突直跳,更別說指尖了,抖得明顯。

定了定心神後,狄秋慢慢張開眼,低聲向旁人道謝後,佯裝鎮定地穩步回到扮戲房,然而未等他坐到椅子上,便被再度撓亂心神。

即便只是站在門口,狄秋都能看到自己的梳妝台上,被擱了一大扎豔紅的月季花。噁心的馥郁花香充斥住整間房,狄秋無法不想到,這濃烈的花香會滲透進房間裡的每一件戲服——那些屬於他的寶貴戲服,全都不可避免地染上這味道,揮之不去。

捂住口鼻,緊緊蹙眉的狄秋幾欲想嘔,施朱傅粉也改善不了糟糕的氣色,驚惶和惱怒染上慘白的臉。

身後的小廝怯怯地探頭打量他的臉色,不敢作聲。

狄秋掙開小廝的手,踩著重重的腳步走到鏡前,抄起那束月季花,狠狠地丟入垃圾桶,用力到連花瓣都甩了不少出來,脫落後四散飄零,還有幾片飛到垃圾桶外,落在地板上。

丟掉還不夠,狄秋還憤憤地踩了幾腳,不曉得是露水還是植物的汁液沾濕了鞋。呼吸急促得胸膛不斷起伏,狄秋看著垃圾桶裏的狼藉,仍不覺解氣,只見他砰地打開手邊的抽屜,拿出一盒火柴,抖著手刷亮了一根。

狄秋眼神陰暗地凝望著火光,橘黃的光在慘白的臉上晃動。

嘴唇抿緊了半晌後,狄秋鬆開手,讓火柴落到垃圾桶裏。火舌一秒捲上花束,但濕嫩的植物難以燃燒,最先化灰的,是夾在枝葉裏的小紙卡。

狄秋沒興趣檢查紙卡上的內容,反正肯定和之前收到的無數束花一樣,都是一張白底黑字的小紙卡,寫著日期、時間、餐廳地點,以及下款署名:

「雷震東。」

拿起上台前喝到一半的威士忌,狄秋斜過酒杯,把助燃物通通淋下。火勢頓時高漲,吞噬了花束,植物燃燒時發出的難聞味道,總算驅散了原先滿室的花香。


大排檔愈夜愈熱鬧,人聲沸騰,勸酒和乾杯聲此起彼落。

綠色鐵皮下,火水爐呼呼作響,橘紅的火焰忽地躍升,汗流浹背的廚師站在爐前,猛力翻抖炒鑊,鏗鏗聲的砸敲在火水爐上。食材在鍋裏騰空而起,高溫逼出食物的鮮味,香氣四溢。

剛炒好的豉椒炒蜆,在狄秋與Tiger的肩膀之間上菜。同桌食飯的三人,這時都不約而同地向侍應點了點頭,說了聲「唔該」,即便是板著臉的狄秋都不例外。

狄秋握著的筷子,猛地戳在桌面發出「咚」的一聲,震得連Tiger擱在酒杯上的筷子都掉到桌上。Tiger側頭瞥了狄秋一眼,撇撇嘴角,決定大人有大量,不與氣到快發瘋的人計較。

「個死仆街正一變態佬嚟㗎!」狄秋罵人時,還不忘為另外兩人夾菜,「佢夠薑親手送過嚟吖!我打撚死佢呀!」他憤憤地罵,口音令他即便罵了髒話,聽起來還是有點軟糯彆扭的,不怎麼兇猛。

說到興起時,他擼高衣袖,露出近年練洪拳練出來的手臂肌肉。

穿著一襲長衫的狄秋,即便這次記得穿黑衫了,仍然和這環境格格不入,尤其是坐著的是一把簡陋的摺凳;這身衣著,再加上他發音古怪的髒話、裝作兇狠的動作,活像文人雅士在裝市井流氓、好學生想耍帥裝壞,每次看到聽到,Tiger和張少祖都忍不住偷笑。

「唉……鬧咁耐唔口乾咩你?飲啦。」Tiger拿起啤酒,給狄秋添了滿杯。

張少祖取下煙,抖過煙灰後放回嘴邊叼著。他在腦內略略組織過狄秋方才吐出的一大堆苦水,愈想愈覺得問題沒那麼簡單,尤其是雷震東表現出來的執著——無論是基於什麼原因,是想藉由傷害狄秋,繼而影響到龍城幫,還是對狄秋本人心懷不軌,都不是什麼好事。

「咁知唔知扎花點嚟?邊個放入去?」張少祖問。

狄秋聞言,皺眉回想了一會,最後搖了搖頭,坦白道:「唔知,每次都係突然間出現喺扮戲房……啫係化妝間呀。」咬著筷子,狄秋含糊地說:「戲班嘅人都跟咗我好耐喇,我唔想懷疑佢哋。」

話雖如此,其實他已經猜疑了好一段時間,所以最近的化妝和更衣,他都自己來,畢竟後台重地,閒人根本進不去,有任何外人出沒必定相當顯眼,故此,縱然心寒,他也只能推論自己的戲班裏有雷震東的暗樁。

狄秋頓了頓,門牙無意識地在筷子上磨了磨,半晌後才低聲喃喃:「假設、假設啦,戲班入面真係有內鬼,咁條仆街無理由唔知啲花,我每次都直接掟落垃圾桶。」

而無論怎麼想,雷震東都不是能忍受這種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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