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秋】三折戲 (2)

【第二折。變故】



厭惡的事情厭惡得夠久,就連這份厭惡都能變成習慣。這份不適一旦融進了生活裏成為日常的一部分後,當它突然消失時,反而叫人感到愕然、不知所措,渾身不自在。


說的就是雷震東向來風雨不改天天往他梳妝台上放的那束該死的月季花。


心神不寧的狄秋看著鏡子,愁眉不展。嘆了一口沒多大抒懷作用的氣後,他拿起濕巾,沾了點油膏,慢慢拭去妝容,擦掉紅唇、黛眉、胭脂、水粉……一下一下,由外表到內心,都漸漸由美豔哀怨的貂嬋,變回戲班班主狄秋。


明明此刻,房內並沒有任何花束,但狄秋仍然隱隱約約的嗅到花香,彷彿暗喻了某人那執拗的糾纏。


事出必有因,變化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尤其肇事者還是雷震東,一個握有過大權力的變態瘋子。對此,狄秋心底隱隱泛起不祥的預感,他不相信自己會突然被輕易放過。


不能心存僥倖、絕不能心存僥倖,狄秋不斷告誡自己,焦慮得連眼尾都止不住跳。


忐忑不安地卸好裝,換上月牙色長衫,狄秋便匆匆離開扮戲房。他想趕快回家,不知為何,他很擔心家中妻兒的安全,畢竟青天會的那些黑社會仆街呀,淨他媽一天到晚欺負老弱婦孺,只會挑軟柿子捏。


他甫推開門,便看到哭喪著臉的樂師學徒。半大的孩子仰著臉,一邊抽抽噎噎,一邊向狄秋求救:「老闆……門口好多人啊……」他用手掌抹了抹眼淚又吸了吸鼻子後,續說:「佢哋圍住個門口,好惡咁話唔俾我哋出去,又指名話要見你……」


聞言,狄秋的心頓時如墜冰窟。


不用想,來搞事的人除了是青天會,還會有誰?


整了整衣袍後,狄秋仰首挺胸的,步至正門。


正如學徒所言,門口確實被堵得水泄不通,黑壓壓的一大群人手持武器。這下別說戲班的工作人員了,連觀眾都無法離開,又畏又怒的眾人開始鼓譟,但青天會的人當然不為所動,而為首帶頭的,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殺人王」陳占。


狄秋自然是不會曉得陳占的想法,但狄秋心裏想吧,如果是他的話,自己貴為一個大幫派的「二路元帥」,竟然還得親自帶人來堵一個小小的戲子下班,就因為老大在發神經……捅死對方自己上位算了啦。


青天會的門生在看到狄秋後,立即像潮退一樣,迅速地默默往兩旁移動,露出停泊在正中央的鋥亮轎車。這般大陣仗,不用問,坐在車入面的,肯定是雷震東本人。


狄秋真希望那輛車子現在立即馬上原地爆炸。


陳占瞟了他一眼,未等狄秋回瞪過去,他便快速移開了目光;緊繃的臉毫無表情,手上的利刃寒光凜凜,刀尖指地。


這時,一名青天會門生走到了狄秋身邊,而狄秋瞧其衣著,暗忖對方在道上大概也排不上什麼名號,藍燈籠小弟一名。狄秋橫眉以對,而小弟在他旁邊站定後,低頭彎腰,伸出手,五指並攏的手掌指尖比向轎車,說:「狄老闆,我哋大佬想請您食餐飯,麻煩你上車。」


他的口吻尚算客氣,但態度相當強硬。不用明言出口,恐嚇意味已經相當明確,大有狄秋敢拒絕,在場持械的青天會成員便會一湧而上,見人就打。


狄秋咬著嘴唇,瞪著說話者看了數秒,而對方聳了聳肩。在場站著的每一個人都無可奈何,身不由己,權力就是如此橫蠻無理的東西,當它配上一個橫蠻無理的人時。


「狄老闆,呢邊請。」小弟催促。


狄秋握緊了衣䄂下的拳頭。他知道自己身後同樣站了很多人,有自己戲班的人、有來捧場的觀眾……狄秋無法不記得,剛剛來傳話的樂師學徒,今年才六歲,而差不多年紀的小孩,戲班裏還有不少,還有些拜在狄秋名下,是他的徒弟。


都是別人家的孩子呀!相信他的班社能培育人材,相信孩子跟著他不會餓死,相信他狄秋的為人和本事,於是親手交付到他手上的、別人家的小孩。同樣為人父親的狄秋,深明父母的想法和期待。要是拜了他狄秋為師反而遭遇不測,橫豎都是死,那為何當初不留在父母身邊算了?


若果此刻的狄秋是孤身一人,那麼即使青天會派來了千軍萬馬,他都會拼拼看,看能拉多少個仆街一起到地獄,可是眼下的情況不是這樣,若他輕舉妄動,黃泉路上作伴的不僅僅是那些混蛋,還有很多無辜的人。


眼尾餘光,狄秋看到陳占手上的刀微微動了動,似乎是站太久了,手麻腳痺,要動一動。


這無疑是個警號——車上的人,耐性能算多嗎?


合上眼,狄秋長呼了一口氣,壓下滿肚的怨恨、惱怒及畏懼後,他睜開眼,牢牢地盯著那輛轎車,猛地拂衣抬步,一臉堅定地直直走到車前。


車門打開,而在車裏等待多時的人,瞧著狄秋,笑得胸有成竹。


事到如今,再多作扭怩都沒有意思,狄秋心想,反正自己都別無選擇——也許其實是有的,如果是龍捲風,或許會有別的法子,但可惜他只是狄秋——還不如痛快一點、乾脆一點,像個漢子一般仰首挺胸,引頸受戮。


於是狄秋上了車。



狄秋不知道在雷震東眼裏他到底是什麼人,甚至還是不是一個男人。


他瞪著餐桌上的紅色月季花,花瓶旁邊還擱著香薰蠟燭,燭光染黃了狄秋的怒容。放在他面前的詭異心型絞肉團,生得血水橫流,令狄秋噁心到反胃,不其然地想起坊間流傳的食人癖傳聞。視覺難受、嗅覺難受,就連耳朵,都被悠揚甜蜜的西洋音樂滋擾;狄秋覺得吧,樂師們拉奏的提琴的弦線怕是他腦袋裏的神經,不然他怎麼如此痛苦。


就差一點,差一點狄秋就掀桌離開了,要不是雷震東忽然提起他的妻兒,還意味深長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自顧自地,談論起這間餐廳、這頓飯、那些花、還有要求。


他要求狄秋下星期到他府上唱一晚堂會戲。


狄秋攥緊發抖的雙手,用盡全身嘅氣力,才能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試圖客氣地婉拒:「多謝東哥賞識,但……全香港咁多大老倌,狄某我呢啲唔入流嘅戲子、同埋一個唔入流嘅小戲班,又點襯得起雷府呢?你另聘高明啦。」


雷震東盯著他,也跟著彎唇微笑。


「狄老闆。」雷震東說著,突然伸手搆到對面,用力握住狄秋的雙手,捏得皮膚都立即發紅。他盯著狄秋強裝鎮定的臉,陰冷地問:「要你唱一晚堂會戲啫,乜好難為你咩?」


「東哥,我唔係咁嘅意思……」狄秋弱弱地低喃,而心裏想的是:「你老味!我去碼頭唱俾啲海水啊魚啊蝦啊蟹聽啊!都唔撚唱俾你啊仆街!」


當然,他沒膽講出口。


雷震東默默摩挲著狄秋的手掌,像把玩什麼可以隨他處置的玉石,好一會兒,等得狄秋緊張到心臟都發麻了,他才冷淡地反問:「阿秋,你咁樣一而再再而三咁落我臉……我唔發下嬲,你叫我仲點出嚟撈?」


仆街吖,邊撚個俾你叫我阿秋?我同你好熟啊?同埋你撈唔掂咪去死囉,關我撚事呀!——同樣地,狄秋只敢在心裏罵。


「我好鍾意你,所以我都唔想對你做啲咩……好過份嘅事。」雷震東說,而狄秋聽不出其中有任何情意,只感覺到對方的傲慢,字裏行間,潛藏的意思是「能被我瞧得上是你的福氣,勸你最好認命,乖乖聽話」,噁心得很。


「你老婆知唔知你喺台上面發姣個陣,仲靚過啲女人?」他說著,捋起了狄秋雪白的衣袖,用姆指和食指圈住伶人的手腕,用力捏緊,像給對方強套了一隻手鐲、或是手銬,沒差,反正狄秋都掙脫不了。


「咁瘦,唔小心屈斷咗你話點算?」雷震東假惺惺地感嘆,然後又說:「如果係因為龍捲風令你唔敢嚟唱戲嘅話,可以直講喎。」他彎起嘴角又瞇起雙眼,黑漆漆的眼裏全是惡意,「我同你搞掂佢——」


「——反正佢都無命過年。」雷震東忽然發狠,猙獰的表情叫惡鬼都自愧不如。


「屌你老母!你條仆街就無命過年啊!」狄秋終於忍無可忍,一腳踹翻了餐桌。剎那間全枱的東西通通掉到地上,劈哩啪啦爛了滿地都是,陶瓷和玻璃碎片四散,而燃燒中的蠟燭,興許是蒼天有眼,竟是滾到雷震東的衣袍上。


火舌一下子捲上雷震東的黑色長衫,火速蔓延。


雷震東立即站起身,連連拍打衣袍,而他身邊的人馬上取來清水或毛巾,慌忙地試圖滅火,而就在雷震東鬆開手的瞬間,狄秋趕緊抽回自己的手,飛快地拂衣而去。


周遭鬧哄哄的,而雷震東這時抬頭,只來得及看到狄秋匆忙逃跑的背影。


他自覺是一次情深款款的目送,而不是一次捕獵失敗,只能氣急敗壞地眼看獵物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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