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信】愛，是愛，也是愛

 【十二信】愛，是愛，也是愛

年輕人，誰沒有過一段頭腦發熱的戀愛？愛得轟轟烈烈，自認傾城之戀，有今生，無來世，死心塌地，不顧一切，寧死不屈。

天后娘娘含笑歛目，凝視神壇前的眾生。線香白煙裊裊，檀香融入每一口呼吸中。正午陽光從門口照入，拉長了跪在地上的一對年輕人的影子，又照得天后娘娘金身發亮。

藍信一和粱俊義的背脊挺得筆直，動也不動，任熱汗在額側靜靜流下。緊抿的唇、緊繃的臉、緊攥的拳頭、緊牽的兩手，通通彰顯出他們的倔強，眼裏盡是不容屈服的堅定。

坐在右側太公椅上的狄秋，陰影覆蓋他全身，讓白長衫都變灰了、燒得熱辣的陽光都冷卻了，在炎夏中偷來一陣陰涼。他一手托著茶盅，另一邊手掀起蓋碗，輕輕刮去浮面的茶葉，悠然抿了口清茶，而耳朵嘛，則不斷聽到他的兄弟在唱雙簧，左一句「你哋諗清楚未？你哋仲細，等你哋大咗就知唔係咁」、右一句「男人同男人點可以拍拖？你哋仲要兄弟嚟」，配合廟外樹上叫個沒完沒了的蟬鳴，吵得熱鬧。

他望了望不停規勸的龍捲風和Tiger，並不意外自己沒法從兩人的表情裏，找著任何一絲惱怒，只看到無盎的擔憂。

何其熟識的場面呀。

當年金蘭決意要下嫁給他這等小混混，外父也是說著差不多的話，用社會規條作藉口，以「年輕人思想單純」作理由，執意強拆鴛鴦……其實只是怕極了，怕親愛的女兒嫁給他要捱苦，會辛苦；與其在日後被現實痛打、被外人講些難聽的冷言冷語，倒不如由自己這個父親都先講了。

想到這裡，狄秋抿住茶碗的嘴唇忍不住一翹。

他自然曉得他的兄弟為何要請他來這裡，不過是因為心虛，想為這本就一面倒的審判裏，增添一位不公正的中立法官，得到偏袒……實在是神經病呀，他狄秋看著很閑嗎？年輕人的戀愛，有架勢堂和龍城幫的龍頭插手都嫌不夠，竟然還搬了城寨大業主出來。

要不是數錢數膩了，生活要點變化，他才懶得理他們。

一盞茶，喝到見底，在不知不覺間，原先熱得冒煙的茶水都慢慢變暖，不覺燙了。

 一直沒有說過話的狄秋，往手邊的矮几輕輕擱下茶盅。瓷器輕聲碰撞，清脆的聲音足夠拉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

 

 整了整長衫，狄秋站了起身，不疾不徐地朗聲背誦：「 『自入洪門之後，毋得雞奸洪家兄弟，以拆背誓忘恩，及至洪家兄弟子僕與至親一應在內，如有不依者立即去順風一對。*』」

 

語畢，狄秋刻意頓了頓，睨了眼跪在天后前的一對年輕人，然後再瞥向他們身後欲言又止的兩位長輩，心裏冷笑過後，才背出另一段訓條： 「『入幫者，師徒如父子、同參如手足*』……信一同俊義你哋咁樣，啫係亂輪。」

 

 狄秋幾乎可以聽到在場四人不約而同的嚥口水聲。

 

這座天后廟連同門外的空地，向來是城寨裏解決江湖糾紛的地方，狄秋以前還是龍城的白紙扇時，都不曉得在這裡參與或擺平了多少次衝突。他熟門熟路地走到寺廟一角的案桌前，在桌子底下抽出一柄鏽跡斑斑的刀，丟到十二和信一之間，沉聲說道：「你哋是但一個退幫啦。」

話音一落，龍捲風和Tiger立即連忙忙勸說，左一句「阿秋你又唔好講到咁誇張」、右一句「龍城還龍城，架勢還架勢，邊有亂偷啫」，一副想就地拆夥分家似的，聽得狄秋沒好氣地瞪了他們一眼，眼神大有「又係你哋搵我嚟嘅！」意味。

再回頭望回去，十二已經拿起了刀，而信一正在試圖搶奪，不讓對方往自己身上捅。

「屌你放低啦！你連『三刀六洞』要捅邊都唔閪知仲爭乜鳩！」信一罵道，而十二立即回嘴：「你隻香雞腳，拮完一刀當場殘廢啊！仲搶！」

爭吵不休，爭持不下，信一轉頭向狄秋求助，巴巴的哀求：「三刀啫，無問題嘅，但秋哥呀，至少換過把刀吖？生鏽都咁，唔死都破傷風喎。」

狄秋不知道龍捲風怎教仔的，這時候還夠膽討價還價，縱得都無法無天了，還聽到老友這時仍然喋喋不休，勸狄秋從輕發落，好像從一開始要拆散鴛鴦的壞人是狄秋他，不是某兩個老父親。

抱著手，狄秋陰惻惻的瞪向龍捲風和Tiger，指向扭打起來的十二和信一，揚起一邊眉毛，冷冷地反問：「夠未？」

夠證明未？夠放心未？夠愛未？還想要什麼證明？才能證明年輕人的愛，在這刻發下的山盟海誓，在未來縱然無法與子偕老，又哪怕會遭千夫所指，又哪怕要歷盡艱辛，都無怨無悔。

能證明嗎？這真的能證明嗎？拜託啦，未來就是未到來的將來，誰能說得準啊？有空在那邊苦口婆心，還不如天天燒香給天后娘娘祈求庇佑呢。

吶吶然是理所當然的事。

說時遲那時快，在爭奪期間，生鏽的刃口磕花了十二和信一的手。鮮紅的血汨汨地流，落到灰白的地上混在一起，二合為一，再也分不清是誰跟誰的。

年輕人怔在原地，傻傻地看著傷口，都還未想起要喊痛，某兩名長輩便立即趕了去看傷勢，擔心寫滿臉，眉毛都皺起了，還把那柄掉到地上的刀踢到一邊去，生怕有更多傷口出現。

狄秋見狀，不禁翻了個白眼，當即回身拿起自己的茶盅，拂袖回府。

他沒興趣知道後續發展，反正都能猜出來了，不就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嘍。

【十二信】愛，是愛，也是愛（完）

* 出自清幫在拜師禮時對新徒眾的訓話

* 出自洪門三十六誓

* 相傳幫派中欲退幫者，需受「三刀六洞」之刑，亦即在身上捅對穿的三刀，造成六個洞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