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宇宙】祝君安好
- 花椒之味-蔡浩山/九龍城寨-狄秋
- CB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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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哥聽到家門玄關一陣騷動,於是他在翻過報紙頁的同時,轉頭望向那邊。
一看,他便當堂冷笑了一聲。
待對方走進客廳,狄秋才皮笑肉不笑地調侃:「哎呀,我仲以為我撞鬼㖭,乜原來真係蔡醫生你呀?睇嚟仲生勾勾咁喎。」說著,狄秋高高抬起一邊眉,動作誇張地上下打量對方,續說:「點呀?有無喺敍利亞漏低啲手手腳腳咁啊?」
「秋哥呀……」被調侃的蔡醫生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一年沒見,這名老人家的陰陽怪氣和挖苦,其尖酸程度不減半分,但無論如何,只要他老人家身體健康,就什麼都好啦,更何況,蔡浩山可沒有看漏,對方的眼裡,分明滿是笑意。
昨天從機場送他回家的司機,甚至還是秋哥的下屬。
其實秋哥很高興看到自己平安回來吧?只不過沒有面皮去承認……都已經相識好多年了,蔡醫生也難以不清楚這老伯的脾氣和性格,畢竟對方,什麼情緒都擺在臉上。
想到這裡,蔡醫生的笑容也加深了幾分。
雙手把提著的蛋撻交給一旁的馬姐後,笑盈盈的蔡浩山,坐到秋哥旁邊。
「最近身體幾好嘛?」蔡浩山邊問,邊提起茶壺,給對方續杯。褐紅色的普洱熟茶,香氣四溢,光是嗅聞便已經令身體暖和起來。
「咪同你一樣——」秋哥答道,目光幽幽瞟了蔡醫生一眼,「——未死得囉。」
蔡醫生低頭笑了笑,有點像被對方打敗了般。他聳了聳肩後,側頭瞥了秋哥一眼,噙住笑容柔聲問:「你仲嬲緊啊?」
在前往敍利亞當無國界醫生之前,蔡浩山知會了每一個他認識的人。前妻反應平淡,朋友和同事們不太理解,但也無意追問太多,而亮叔的女兒如樹小姐,則在之前已經聽過他的願望,因此在那天,她只是淡淡地微笑著表示理解,很平靜地接受了,沒有挽留,並祝福他一路順風,沿途平安。
每一次說明去向時,蔡浩山都刻意解釋一遍自己的動機:「我想去一個好需要自己的地方,幾遠都想去。」無論有沒有人問到。
所有人的反應都很平淡,唯獨秋哥,只有他一個,聽到後大發雷霆。
「敍利亞?你痴咗線呀?去個種地方做乜?」秋哥厲聲詰問,猛拍了一下桌子,令餐桌上的高腳杯搖搖晃晃地趷蹬,還有一點酒液濺了出來,沾濕了枱布;他瞪著還在笑的年輕人,怒罵:「知唔知個度打緊仗啊!嫌命長啊你!」
不知為何,看到有人因為這消息而大動肝火,蔡浩山心裏,竟隱隱有點高興。
氣急了,呼吸和唾液雙雙跑錯了管道;狄秋連嗆咳了幾聲,嚇得蔡浩山連忙跑到長者身邊,拍著他後背幫他緩過氣來,而還在惱的狄秋揮開對方的手,啞著聲的繼續罵:「香、香港政府夠需要你交稅啦!咳咳……你!你又唔留返喺香港?」
蔡浩山聽到這句,定定的看著狄秋,而對方卻盯著地板一角,不肯與他對視。
「秋哥,我應承你。」蔡浩山蹲在狄秋的座位旁邊,由下而上,仰視著咳到兩頰通紅的狄秋,握過對方的手,緊緊包在兩手掌心裏。他刻意不說下去,直至面有慍色的長者眼尾瞥向他,蔡浩山才鄭重地許諾:「我係一定會返嚟。」
蔡浩山記得,對方聞言,張合了幾下嘴巴,半晌後,才不情不願地道了一聲:「生勾勾咁先叫返嚟,打橫送返嚟個啲叫退貨。」
話音落下後,他才總算肯正眼望過來。「……一路平安啦。」狄秋低喃,同時凝望著這名年輕的醫生,兩道濃眉不自覺地緊皺,他那被包裹在溫暖裏的手,這時,手指慢慢也搭到對方手背上。蔡浩山看到了,也感覺到了,心暖得酸軟。
低下頭,蔡浩山以額頭抵上兩人握在一起的手。
「我唔喺度個陣,秋哥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呀,準時食藥、準時食飯、準時瞓覺……」蔡醫生逐項逐項數,儘管他知道,對方根本用不著他提醒這些,而且全屋子都是僕人,還有私家看護在,多的是人監督秋哥的健康和作息,而他之所以說起這些來,都只是為了鋪墊最後一句叮嚀:「仲有,唔好再傷害自己。」
他當初會和秋哥認識,就是因為這人拿荊棘條自殘,有次弄得傷口太深,血流不止,便送到醫院急症室來。上述情況,與蔡浩山這名麻醉科醫生沒有太大關係,畢竟秋哥當時的情況,也沒嚴重到需要進行手術或插管,因此狄秋並不是蔡醫生經手的病人。
那麼,兩人是怎樣相遇的呢?還不是醫院那個神奇飯堂。
蔡浩山還記得秋哥吃了一口後,就瞪大雙眼睨著面前的飯菜,一臉難而置信及嫌棄的樣子,看得蔡醫生忍不住偷笑。
坐在斜前方的蔡醫生,輕輕敲了敲桌面,待對方望過來後,才用姆指比了比自己後方的櫃檯,微笑著說:「嫌啲味太淡嘅話,個邊有調味料可以自己落。」他左右張望了下,掩住嘴巴壓低了音量補充:「有辣醬同辣油呀,加少少,容易入口好多。」
他眨了眨右眼。
狄秋瞄向他。目光先是落在對方身穿的深綠色手術服和白袍上,再瞥向扣在胸前的名牌,閱讀出上面印著的人名和職位後,狄秋才抬眸,望向跟自己搭話的人的臉——饒是見多識廣的狄秋,都不禁一愣。對方長得實在太像年輕時的自己了,濃密的眉毛、單眼皮、臥蠶笑眼、就連嘴角上方的小痣,位置都一模一樣。
說話時的口音也極為相似。
要不是狄秋相當肯定自己沒有私生子,而子女又的的確確在他面前雙雙斷氣,不然他都要懷疑起對方跟自己的關係。
自己明明是獨子……該不會是父親或是祖父輩的私生子的兒子吧?這算什麼?侄嗎?但對方並不姓狄?
心裏暗地混亂過一輪後,狄秋回過神來,望了望對方所指的醬料枱,撇了撇嘴角,沒好氣地抱怨:「辣都無用啦,啲肉本身就用梳打粉醃過,成陣鹼味,難食到死呀。」
「你味覺都幾靈敏喎,梳打粉都食得出?」蔡醫生笑著說。他本人的味覺,倒是麻痺得七七八八了,被辣椒和香煙。
狄秋側頭,得意洋洋地回以一笑:「咁我話晒都係一間酒樓嘅幕後老細呀。」
蔡醫生抱拳,誇張地恭敬道:「原來係專業嘅,失敬失敬。」
「唔係我煮啦。」狄秋擺了擺手,「我出錢咋嘛。」
那時候,蔡浩山並不曉得對方富有到什麼程度,畢竟這人退隱幕後很多年了,不會出現在媒體報導中,公司都交了給別人管理,他幾乎只負責收錢而已,而他提及的酒樓,其實是他名下最不賺錢、亦最不值錢的生意了。狄秋當年會買下那間酒樓,不過是因為酒樓的原東家破產,而他吃慣了這家的味道,不想有什麼變化、也不想重新適應另一間新餐廳,就索性買了下來,還給全體員工加薪,藉以留住原班人馬。
意外地感性,無比的念舊。
那天之後,又過了幾個月,兩人在醫院再次遇上,而且蔡浩山正好煙癮犯了,於是知道蔡醫生的秘密抽煙地點的人,又多了一個。再之後,秋哥請了蔡醫生吃飯,於是不對外開放的銀菊房,招待過的客人又多了一位。
秋哥每次瞧見蔡浩山叼著香煙的樣子,表情總是相當複雜,蔡浩山自然是留意到了,但幾次探問,對方都不願多提。蔡浩山能做的,只有不在對方面前抽煙,久而久之,便抽少了,後來索性戒掉,省得秋哥光是聞到他身上殘留的煙味,便緊皺著眉頭。
想到這裡,蔡浩山握過狄秋的手,見對方沒有抗拒,便以另一邊手,搭住狄秋的手腕往上撫,輕輕挽高了襯衫的衣袖至肘彎。陳舊的傷疤仍然駐留在皮膚上,或深或淺的褐色線條環繞,但萬幸地,上面並沒有新的傷口。
所有壞習慣,彼此都能戒掉就好了。
搓了搓老人家略嫌冰涼的手,蔡浩山瞇起眼,笑得像貓一樣,挨近對方,同時放軟了說話的腔調:「唔好嬲啦,我而家咪返咗嚟囉。」
「我邊有嬲。」狄秋冷淡地回應。他單手拈起茶杯,呷了口熱茶,眼尾都不瞄一眼蔡浩山,繼續用他陰陽怪氣的語氣揶揄:「既然敍利亞咁需要你,我點攔得住蔡醫生你呀?慳返啖氣暖肚好過啦。」
話雖如此,但抿住杯沿的唇,嘴角翹著,壓也壓不住。
蔡浩山不曉得對方自己知不知道,他每次生氣時,話語底下都潛藏著撒嬌意味,總是有什麼想要對方為他達成,卻要用惱怒來包裝表達。
沒關係,反正對方的薄臉皮,從來都包藏不住他那顆真心。
「我個陣係講,我需要一個需要我嘅地方——」蔡浩山慢悠悠地說道,眼睛瞥向正輕輕把翻熱過的蛋撻放到茶几上的馬姐。熱騰騰的酥皮蛋撻香味四溢,雪白的瓷碟襯得蛋漿更加黃澄澄,看起來就相當美味,更別說秋哥本來就喜歡吃酥皮蛋撻。
拿起一隻,放到秋哥手心裏,蔡浩山笑瞇瞇地續說:「——咁秋哥你需要我,我咪返嚟囉。」
「邊個需要你?」狄秋瞪著蔡浩山,兩眼瞠圓,心想對方是在戰場上用臉皮練防彈了嗎?比之前更加臭不要臉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從哪裡學來這種笑嘻嘻地胡說八道的習慣啦!
「你吖……」狄秋嘆道,見對方仍然笑呵呵的,便撅著嘴巴,含糊地咕噥:「攏毋知影通歹勢……」用家鄉話抱怨完,想起蔡醫生雖然滿嘴口音,但竟然聽不懂他的家鄉話,於是便用對方也聽得懂的語言,戳著對方的手臂再罵多遍:「話你唔知羞呀!仲笑!」
剝開牛油紙托,狄秋咬了一口蛋撻。層層酥皮嚓一聲碎開,柔軟滑溜的蛋漿落到嘴裏,在舌頭上化開。香甜的茶點,充分取悅了他的味蕾,快樂因而分泌,使得眉間鬆開、嘴角也微微翹起。
狄秋嚥下嘴裏的食物,斜乜了只顧著傻笑的蔡醫生一眼,也從碟上拿起一隻蛋撻,放到對方手裏。
溫暖傳到蔡浩山的掌心裏。
「總之……平安返嚟就好囉。」雖然刻意說得很含糊,但蔡浩山的確聽到對方如此咕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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